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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親愛的瑪吉和莉莎: 我給你們寫信,是因為我出生的世界、那個曾哺育我成長的世界已神秘地消逝了。最令我黯然神傷的是,如果派克大街的某些董事長們認為在別處建一家全新的造紙廠比拆修一個百年舊廠更有利可圖的話,那麼西弗吉尼亞州彼德蒙特城將不復存在。他們會關閉舊廠,就像他們對付坎伯蘭的塞拉尼斯公司、匹茲堡平板玻璃廠、凱利-春田輪胎公司一樣。彼德蒙特城會死去,但人們不會離開,誰也別想趕走他們。位於阿勒格尼山區與波托馬克河谷之間的這座小城是他們生命的源頭。 我並非典型的黑人。我不是來自黑人群集的紐約、芝加哥或洛杉磯。我也不能自稱為"世界公民"。我來自並屬於一個特定的地方和年代──西弗吉尼亞州彼德蒙特──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因此,這不是關於種族的故事,而是關於一個村莊、一個家族及其好友的故事,是某種與世隔絕的恬靜生活。 我猜想,你們在有生之年將走過從非裔美國人到"有色的人"(people of color)再到 "有色人"(colored people)的歷程。(簡縮是當今語言的趨勢)。 對於這些稱謂,我並不在乎。不過,捫心自問,我倒很喜歡"有色"(colored)一詞,這或許是因為它寓於母親的話語中和童年那烏黑的色調中。我曾盡量以最平實的語言再現一個孩童眼中的50年代有色世界,60年代早期黑奴世界,以及60年代後期黑人世界的到來。 有色人 西弗吉尼亞彼德蒙特城的東南方向是華盛頓,西北方向是匹茲堡,各距兩小時半的車程。彼城坐落在阿勒格尼山脈的一個山巒上,蜿蜒於"老禿頭"山嶺之間,看似就像派克房麵包圈坑坑凸凸的表面上塗抹的黃油一般。1950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彼德蒙特城人口為2,565,是礦縣(Mineral County)第二大鎮。西弗吉尼亞以山多而馳名天下,阿勒格尼山脈東臨波托馬克河,西傍俄亥俄河,南依卡諾瓦河和蓋安多特河。這些山巒美景,河畔山民可盡收眼底,其中最美麗的景色是在波托馬克河谷的南端,全縣最高的山峰天門山拔地而起,俯瞰著佩特森溪水。 礦縣當年總人口為22,000,其中351人為有色人,他們大部份居住在彼德蒙特城。 在我的孩子們眼中,整個彼德蒙特城一定看似一個衰老、乾澀的城市,磚頭一塊塊剝落,就像我過去的校舍一樣。現在人口已經減少到1,100人,其中300人為黑人,黑人人口的平均年齡逐年遞增,因此那些在我童年中充滿朝氣的人物──那些倖存者──在我的女兒們看來無疑是白髮蒼蒼的老朽。是的,我的孩子們永遠不會瞭解彼城,對我學會如何做一個有色孩子的這個地方,我至今仍能感受到那種神秘,但我的孩子們卻與之無緣了。 50年代對彼德蒙特城而言是一個黑色的時代,這至少是記憶留給我的色彩。彼城當時景象繁華,一派生機勃勃,是一個燦爛輝煌的村落。我說是村落,不過如今在一些人中已不時興這一說法了。(西弗吉尼亞州的正式委婉語是"三級城市 ")。 村莊還是城鎮,還是兩者兼之,這都無關緊要。彼德蒙特人總是以來自彼城而感到自豪──背靠雄偉的山巒,波托馬克河從城裡奔騰而過。我們知道,雖然美國錦繡 河山比比皆是,但上帝獨惠此地。 我們對其社會風貌瞭如指掌。彼德蒙特是一個移民城市。彼城白人為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東漢普郡街上還住有少數富裕的來自英國的新教徒,其他地方多為少數族 裔組成的普通人社區,有白人也有黑人。 在人們的記憶能夠追溯的歷史中,彼城的特性總是與維實偉克造紙廠(Westvaco Paper Mill)有著不解之緣:過去曾一度輝煌,但前景卻渺茫不定。彼城給人的第一印像是一座典型的沒落造紙城,奄奄一息,基礎設施破敗不堪,居民們逆來順受,聽憑城市慢慢地衰落下去。過去許多氣派的建築如今已人去樓空,空空蕩蕩,一片狼籍,見證了一個生機蓬勃、豪情滿懷的時代的逝去。東漢普郡街上的大豪宅在我童年時代曾氣宇非凡,如今卻已風光不再。 在無風的日子,彼城沉悶的空氣中總有股像爛雞蛋般的化學品味。山谷裡瀰漫著來自造紙廠漂白劑的硫酸味,這股味道還滲透到牆壁、衣服、傢俱乃至人的肌膚內。 即便是噴射香水也無濟於事。硫酸味彷彿已與山谷和河流融為一體,彼城人對此已 習以為常。我們甚至還是兒童時就學著說好話,"這味道我聞起來像錢味兒。" 緊沿著東漢普郡街往下繞過三十度斜角便是珍珠街,有色人稱這條街為"耗子尾巴街"。街道彎彎曲曲爬過山坡,進入谷地,通往縣府所在地基瑟城(Keyser)的B&O鐵路從這裡經過。像邦尼·吉爾羅伊家這樣的窮白人曾住在這裡,還有五家黑人。我們家是在我四歲那年搬到這裡的。 就像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一樣,許多有色人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葉遷居彼德蒙特,前來為造紙廠幹活。造紙廠建於1888年。"三鎮"──西弗吉尼亞州的彼德蒙特、馬里蘭州的盧克鎮以及馬州的西港鎮──幾乎人人在造紙廠工作。三鎮大小相仿,由波托馬克河上的兩座橋樑相連,兩橋相隔不到一英里。西港鎮是波托馬克河在匹茲堡與切薩皮克灣之間通航段的最西端。造紙廠的好工種由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以及一些更潦倒的白人擔當,包括技術工人工會的工作。這非同尋常,因為這些工作需要技術和培訓,而且技術工人收入高。造紙廠技術工人工會直到1968年才併入普通工會。 在1968年夏天之前,造紙廠所有有色人都在"貨台"上工作,他們將紙裝上卡車。造紙廠最後的產品被打包,裝入碩大的木箱內。每一個這樣的木箱重達7,000磅(約3,150公斤)。需用叉車將這些木箱從造紙廠運到托運貨台,然後裝入大卡車,運往外地。父親每天上班幹的就是裝箱的活兒。我所認識的每位有色成人幾乎都是做的這種工作。父親每天早晨6:30就去了造紙廠,一直幹到下午3:30分,也就是工廠拉響下班汽笛的時候。造紙廠成了鎮裡生活的中心,以致學校也在同一時間放學。我們4點吃晚飯,半小時後,父親去做第二份工──到電話公司看大門。他一直幹到7:30才收工,但也有例外,如果西港棒球場或果園有棒球比賽,他會提前歇工。
彼城幾乎所有有色人都在造紙廠打工、掙同樣的錢,大家在貨台上幹的是同樣的活。 有色人的世界與其說是社區,倒不如說是一種生存狀態。我們自身的世界看似封閉,但幾乎影響了彼城白人世界的各個方面。 父親十幾歲時,歌舞團常來馬州坎伯蘭的水晶宮舞廳演出。他們晚上先為白人演出一兩場,然後到了午夜再為有色人進行專場演出。父親說,人人都會去──老弱病 殘、生者死者、無一例外。因為杜克·艾靈頓(Duke Ellington)和卡布·卡洛維(Cab Calloway)來了。還有彼城的明星唐·雷德曼(Don Redman)。後來,我們有了自己可跳舞的地方──美國有色人軍團以及海外戰爭退伍軍人組織(VFW)。 令人驚異的是,新舞蹈風格在黑人社會中傳播得很快,就連我們這樣的小鎮也受到影響。有人出門探親訪友,聚會等等,回來就教大家跳,有時在夜幕下的街頭或在某家人地下室晚會上露一手,出出風頭。 1955年以前,大多數白人一般只偶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好像多為有些來頭的人物,如造紙廠那些高高在上的老闆或銀行出納員。當然也有些白人天天往返於我們的世界,我們都習以為常了。郵差、賣保險的、賣牛奶巧克力的、房東、警察:我們按白人的職業來稱呼他們,就像一部神秘劇中的寓言式人物那樣。賣保險的先生每隔一周來收大學保險金或人壽保險金,有時也就是50美分,甚至更少。我喜愛的白人是寶茶公司送貨的先生,他開著一輛外形像鋼盔造型的深褐色卡車,看上去是由吉普車改裝的,他也跟西爾斯公司的送貨員一樣,將新器具投送到我們家。我喜歡看他帶來的廣告目錄。寶茶公司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目錄嗎?行嗎? 當然,我們去凱斯城的醫院,去西港鎮的信用社或城裡的店舖時也會闖入白人世界。但是我們的居住區界限分明,彷彿是被繩子或柵欄分隔開來。彷彿還有一面飄揚的大旗如是說:有色人種區,歡迎你!進入那裡令人愜意,就像在自己家裡光著雙腳、穿著短褲自由自在地晃悠著,或癱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鼾聲隆隆,沉湎於家庭溫馨和親人的撫愛之中。 彼德蒙特人是徹頭徹尾的故鄉至上者──彼德蒙特至上者。我們的信條是: 紐約有的彼城也有,只是他們有的更多。都一樣,不過大點罷了。如果你是學生:你可在任何地方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書都是一樣的,不是嗎?只是課堂擁擠些罷了。 除此之外,彼城佔盡優勢。你知道肯尼居嶺(Kenny House Hill)在雷普利的"信不信由你奇趣館"(Ripley's Believe It or Not)中有記錄?這裡是世界上惟一可進入一幢三層樓中的任何一層的街道。這也是我們這個三級城市最馳名的地方,而我們其他的特色就比較默默無聞。 例如登特的大紅腸就味道不錯。每年勞工節有色人回到彼城參加造紙廠的野餐燒烤會時,他們會帶著一大包紅腸回到他們遠離彼城的乏味的家。他們還會帶著裝有"國王牌"果子露的鮮紅罐頭。罐頭蓋子下有一鐵圈,看似那種你必須用一把釘錘才能撬開的罐頭。過去一些非常講究的人還會帶走幾壇彼城的自來水。這是在人們想到買瓶裝水之前的年代。今天的情景則令彼城人不可思議。一瓶水還要一美元!我們彼城有優質水,如果你問我們大家,恐怕是世界上最頂尖的飲水。 登特的大紅腸、我們的優質水、我們的"國王牌"果子露以及造紙廠每年一度的野餐燒烤會等等,均說明彼德蒙特對彼城人像個巨大的磁場,即便對於那些遷居他鄉者也是如此。我們的山谷也不例外。我從未遇到過別處的有色人像彼城有色人那樣如此鍾情於山水、流連於樹木花草、酷愛垂釣與狩獵。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打獵、射擊、游泳永遠勝過山谷裡的白人孩子。我們並不炫示我們的來復槍和獵槍,因為那樣會嚇著白人。還有小卡車和鄉村音樂──這麼說可能有些離譜了──至少在50年代還沒有。但最終也會有的,到了黑白間居的第二代人就會有了。我想,這便是社會進步付出的代價。 [此文最初發表於原美國新聞文化署出版的《美國社會與價值觀》電子期刊1996年8月第1卷第10期] 承蒙亨利·路易斯·蓋茨教授許可重印 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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