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圖 文 並 茂
邁克爾.沙邦(Michael Chabon)
[作家簡介]邁克爾.沙邦(屬多產作家,已發表大量長篇和短篇小說。近作《卡維利亞與克萊奇遇記》(The Amazing Adventures of Kavalier and Clay) [蘭登書屋(Random House),2000]是一部氣銳筆健的小說,敘述20世紀30年代一對表兄弟闖蕩紐約,打入連環漫畫出版業的冒險經歷。該書為沙邦創作顛峰的代表作,獲2001年普利策小說獎。 沙邦還發表了長篇小說《匹茲堡迷思錄》[(The Mysteries of Pittsburgh),1988]和《天生奇材》[(Wonder Boys),1995]及兩部短篇小說集,《模板世界及其它》[(A Model World and Other Stories),1990]和《青年狼人》[(Werewolves in Their Youth),1999]。他的作品曾在《紐約人》(The New Yorker)、《哈潑斯》(Harper's)、《紳士》(Esquire)、《花花公子》(Playboy)等刊物上發表。《1999年歐亨利獎短篇小說集》(Prize Stories 1999: The O'Henry Awards)等文選也收入了他的作品。他還建立了一個風格獨特的網站:www.michaelchabon.com,在網上刊出了他的不少作品。 沙邦畢業於匹茲堡大學(University of Pittsburgh),後進入加州大學歐文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攻讀寫作專業的藝術碩士(MFA)學位。他提交一部長篇小說的書稿作為碩士學位的論文。書稿很快在1988年出版,書名為《匹茲堡迷思錄》。那年沙邦才20多歲。《紐約人》的評論寫道,《匹茲堡迷思錄》"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說,為處女作脫穎而出樹立了接近完美的典範"。其它文學評論人士認為,沙邦完全可與斯科特.菲茨傑拉德(F.Scot Fitzgerald)和J.D.賽林傑(J.D. Salinger)等傑出作家並駕齊驅。沙邦的第二部小說《天生奇才》成為暢銷書,後被搬上銀幕,由邁克爾.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領銜主演。 沙邦於1964年在馬里蘭州的哥倫比亞市出生。他的散文《圖文並茂》即以當地的風土人情為背景。哥倫比亞市屬於美國少數幾個按預定規劃建設的城鎮之一。沙邦承認,他豐富的想像力在一定程度上來源於童年時期大量接觸父親帶給他看的連環漫畫冊。沙邦的祖父從事印刷業,曾印製許多連環漫畫冊,有些畫冊就帶回家給孩子看。索爾.奧斯特利茲(Saul Austerlitz)對沙邦的評價代表了不少評論家的意見。他在"中心書苑"網站(Central Booking)上發表的書評寫道:"邁克爾.沙邦是近10年美國小說界最負盛名的新人之一,其作品也在最令人賞心悅目之列。他捨棄了後現代作家慣用的多種手法,寧可採用簡潔的傳統方式以達敘事園潤之功。讀者往往難以忘懷沙邦作品中鮮明感人的人物形像。他以犀利的文筆撰寫人物對話的才能也令人讚不絕口。" 沙邦與妻子阿亞萊特.沃爾德曼(Ayelet Waldman)和子女居住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伯克利(Berkeley, California)。
1969年,我6歲。父母向結束軍人管理局申請貸款,在仍處於規劃階段的哥倫比亞市(Columbia)買下一幢三臥室的住宅。在布魯克倫(Brooklyn)出生的父親時任公共衛生服務局的兒科醫生。他還是一名結束軍人[曾在美國海岸警衛隊(United States Coast Guard)服役,奉命駐防看不見一點海水的亞利桑那州(Arizona),實在是很明智]。我家申請結束軍人管理局的住房貸款購買房子,在馬里蘭州(Maryland)的哥城還是首例,當地報紙還在頭版發了訊息。 聽人說,哥城現在是馬州第二大城市。然而當初我們搬來時,這裡的居民只有幾千人,自稱"先行者"。他們是懷著夢想的開拓者,成為定居新土地的移民。當時這塊土地的大部份地區僅有一紙藍圖。哥城預定興建的住宅、辦公樓、公園、游泳池、自行車道、小學及購物中心,有五分之四尚未動工。哥城設想在規劃齊整的街道上和居民小區內實現可延綿千年的種族和諧與經濟共榮,但這個設想還遠遠未能孕育成形。哥城發出了諸多的誓言和宏願,但這個城市除了改變一個孩子之外,可能什麼也沒能改變。我相信,父母親當年決定全家搬入這個仍在大興土木但充滿社會憧憬的地區,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我因此走上了寫作之路,成為今天的一名作家。 20世紀60年代中期,有一位抱負不凡的人,名叫詹姆斯.勞斯(James Rouse)。他富有、固執、注重實幹,憑借敏銳的眼光廉價購進馬里蘭州一塊巨大的煙草種植地。這塊地位於巴爾的摩(Baltimore)與華盛頓(Washington)之間,老哥倫比亞大道(Old Columbia Pike)兩旁。勞斯常常被人們譽為購物商場的創始人(有人則不以為然,相信其它人才能享此殊榮)。他對城市地區環境不好的問題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對城市在人類生活中持久不衰的重要性也有深透的認識。在那個年代,建城一事並不被看好,因為城市地區往往火災頻繁,毒品氾濫,一片衰敗景象,廣泛為人所垢病。然而詹姆斯.勞斯堅信,城市可以有新設想、新規劃、新面貌。 他招集了一批有識之士共襄盛舉。這些人戴窄領帶,留短髮,生性激昂樂觀。正是無數這些見識不凡的群體造就了既令人羨慕又讓人失望的60年代。他們摩拳擦掌,信心十足,自稱"實幹家團隊"。他們與主辦人一樣,從長期著眼妥善處理功用分區、綠地、出入通道、城市公共生活等事項,對種族、階層、教育、建築樣式、資本運用和公共交通等觀念也有發人深省的新見解。天意、好運,再加上一位資本雄厚的理想家大氣磅礡的激勵,為他們提供了大規模試驗的機會。他們抓住了機會,在短時間內推出了城市規劃。 我對哥城最早的記憶就是城市的規劃,不僅僅是最初的設計圖和哥城試驗方案的亮點,還有反映勞斯先生靈感的有形像征物,這是新城市最寶貴的財富。城市規劃在一棟名為展覽中心的小樓裡公開展示,供大家瞭解建設方案的細節和精神。這棟小樓是弗蘭克.格雷(Frank Gehry)最初的建築作品之一。按照規劃,小樓附近將出現一個人工湖,成為新城的市中心。人工湖取名基塔馬昆迪(Kittamaqundi)。這個名字匠心獨具,頗有滄桑感,為該城染上了濃厚的烏托邦色彩。 湖面平整潔淨,水波不興,只有幾隻鴨子在閃光的水面上掠過,留下一片漣漪。湖畔聳立著一幢不算太高的現代化大樓,美國城市大廈(American City Building),外牆呈白色,帶有60年代晚期風靡一時的"星空迷航記"(Star Trek)的風格。在哥城這個唯一的"摩天大樓"與展覽中心之間,有一個開放式廣場。按照園林設計圖,廣場兩邊散落著一排排坐凳和一叢集叢集灌木,顯得錯落有致,乾淨整潔。廣場上還有一尊造型奇特的雕塑,名為"人民之樹"(People Tree)。那是一株高大的蒲公英,以金屬材料製成,上面綴滿人體形狀的鍍金花瓣,成為廣場一景。在1970年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雕塑、坐凳、廣場、人工湖、大樓等景物都呈現理想主義的色彩。設計師繪製的景觀圖一一展示了新出爐的設想,表現了原始構思無限的想像力。 我父母親、弟弟和我自己都在展覽中心見到這些設計圖,還參觀了其它很多展品,其中有投影圖、各式圖表和示意圖。這裡還可以見到對那份著名的"公約"的解釋。"公約"是哥城全體居民和開發商達成的共同約定,要求在建造和改建住房時遵守某些相當嚴格的外觀標準。展覽中心還在一間屋子裡放演幻燈片。室內只安放了一些覆蓋著地毯織物的方凳,牆上五顏六色,畫滿玉米糖口袋上的圖案。這些70年代風格的房間如今早已不見蹤影。人們從幻燈片的畫面上可以看見,一個個笑逐顏開的孩子們在玩耍,一家家大人小孩在林蔭道上漫步,一對對男男女女駕著腳踏船在基塔馬昆迪湖上穿梭,另一個人工挖掘的姐妹湖王爾德湖上也有佳偶輕舟蕩漾。這是一個燦爛明麗的多色調世界,但畫面上的孩子們始終有黑白兩色。因為這是哥城規劃中不可缺少的部份:剛剛過去的民權運動高潮為黑人許下了諾言,在這塊奴隸們曾經摘采煙草的土地上,他們的期盼應該最終得到實現。我親身感覺到,這從一個側面形像地表明:我們來自四面八方,但屬於同一個大家庭;我們擁有共同的根和共同的理想。人們在這個展覽中心處處可以看見各種反映這個主題的象徵物。 我坐在方凳上觀看幻燈片。這個構想,建造哥城的宏大構想使我深受啟迪。但就在我們走出展覽中心的時候,我的命運有了指定的方向。我們走出大門,有人遞給我一張地圖,一張色彩繽紛的折迭式大地圖,詳盡介紹了"實幹家團隊"的構想。 地圖點燃想像力之火的威力早已盡人皆知。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筆下的人物馬洛(Marlow)就是一個例子。他感到非洲地圖的誘惑力如此強烈,沒有任何地圖可與之相比。在學校教室裡經常可以見到這種標著各國國旗的非洲地圖。正是一張非洲地圖使他走上一條注定前途渺茫的探險之路。這一路雲波詭譎,充滿未知數,在人跡罕至的土地上看不見一絲生氣。我第一次參觀展覽以後帶回家的那張哥城地圖就是如此。按照規劃,哥城被分成一塊塊居住區,稱為"居民村"。每一個居民村進而被分成若干小區。居民村的位置和標籤都一一標注在地圖上。圖上還標明了許多小區的方位,繪出一條條街道和連接全城的自行車車道,但仍有一大塊一大塊地區,除了居民村的名字外一片空白,因為這些地區當時還不存在,有待詳細規劃。 還有哥城的一個個地名!不少地名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個別地名甚至頗為荒誕。奇怪的地名儘管還沒有達到鋪天蓋地的地步,但已經成為哥城人和外來人聊天時經常掛在嘴邊的談資。在"費爾普斯好運"(Phelps Luck)小區,你可看到一些押頭韻的街名,帶有隨心所欲的英倫色彩,如Drystraw Drive(乾草道)、Margrave Mews(侯爵小街)、Luckpenny Lane(幸運幣小路)。有些玄奧的街名不帶後綴,如Blue Pool(蘭池)、Red Lake(紅湖)、Spiral Cut(螺旋切割),顯得簡略明快,但令人費解。還有一些簡直不著邊際,如Cloudleap Court(雲飛場)、Roll Right Court(右滾場)、Newgrange Garth(紐格蘭治庭院)。傳聞說,哥城上千條街道的標籤都出自一人之手。此人是勞斯公司一名為此身心俱疲的職員。他因受某種神秘的通訊協議所限,不得採用巴爾的摩附近諸郡和安娜.阿倫德(Anne Arundel)郡已經使用的街名。為了避免已氾濫成災的花卉名、植物名和美國總統的名字,他出於無奈只好求助於美國作家和詩人的作品。你是否想到,匠心獨具的"費爾普斯好運"一詞就來自詩人羅賓遜.傑弗斯(Robinson Jeffers)的作品? 我凝視著這張地圖,一連好幾個小時,那時離我們搬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家利用結束軍人管理局提供的貸款在名為"哈潑的選擇"(Harper's Choice)的居民村買下朗費羅(Longfellow)小區愛利茨橡木路(Eliots Oak Road)5179號的住房。在我看來,這些地名的傳神之處不在於它們的奇特性,而在於大部份地名代表的地區當時還不存在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每一個地名好像都具有神奇的魔力,呼喚每一段柏油路、每一條人行道、每一塊草坪降生於世,可謂絕無僅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親眼看見,在馬里蘭州一片片充滿沙石泥漿的土地上,"黑灌木街"(Darkbush Terrce)、"夜棲"(Night Roost)等街道按照設計方案,抖落風塵橫空出世,從此一棟棟住房破土而出、一棵棵樹木生根發芽,還有一個乾淨醒目、蘭白相間的標誌牌豎立一旁。在我心目中,這一切顯示了標籤和命名本身具有的超凡魔力。 我索性將這張已經很破舊的地圖貼在我房內的牆上。我家的房子屬成批建造的住房之一,坐落在愛利茨橡樹路上,仿殖民風格,三間臥房帶兩個半浴室。我的房間在二樓。後來這張地圖旁又貼了一張迪斯尼世界(Walt Disney World)開新文件的神秘王國(Magic Kingdom)的示意圖,另外還有一幅我為自己的理想世界設計的地圖,一個群馬信步、長草盈盈的世界,我稱之為黛瓦雷爾(Davoria)。清晨,我穿上衣服準備上學時,總要在哥城地圖前端詳一番。(這個學校不分教室。我們聽來自不同種族背景的老師為我們講課,也可以通過環視室內一張張不同的面孔獲得啟示。我們因此知道,為爭取種族平等與民權而進行的鬥爭已經結束,好人已經獲勝。)夜晚,我躺在床上,不是看《穴居矮人》(The Hobbit),就是閱讀《魔書三卷》(The Book of Three)或講述奧茲(OZ)仙境的長篇故事。這時,我往往會抬起雙眼看看這幅地圖。有時我與那些黑人和白人朋友一起外出,出門前我也會在地圖上掃一眼,然後一頭鑽進市中心,或者在我們這個城市的邊緣溜躂,彷彿步入我們想像中的世界。 在我們居住的朗費羅小區,各類功能比較完善,有新鋪的草坪,纖纖小樹細如幼馬的小腿。在小區外沿,我和朋友們經常騎著自行車,離開"已知世界"的土地,進入尚待開拓的空地。那裡有一堆堆由推土機剷起的泥土,四處散佈著一根根繫著綵帶的界樁。有朝一日,這裡將湧現一大批住房,出現生機勃勃的景象。我們翻越用鋼筋築成的柵欄,進入新開挖的地下室。那裡陰冷潮濕,生滿青苔的樹根裸露在外。我們將碩大的電話線滾筒從土堆上往下推,還到處搜集彎曲成箭頭的釘子,然後剝去釘子上像彈殼一樣的泥土。我們眼看著一棟棟住房從裡到外逐步完工,房子的骨架、神經脈絡和宛若皮下群組織的一層層絕緣材料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房子建成以後,我還有可能知道誰最後住進這棟房子,說不定還會去看望他們。當我站在他們的廚房裡的時候,我會在心中暗想,我曾親眼看著你們的房子誕生。 總之,家鄉的變遷與我童年的生活軌跡嚴絲合縫。我家後來搬入一個更新、歷史更短的"遠景"(Long Reach)居民村,然後家庭很快開始解體。當時哥城與我都為填補當時出現的空白苦苦掙扎,試圖摸索著走出原有的環境,探求這個世界隱藏的裂痕和尚未發現的角落。在我身居哥城的歲月,我曾遇到"實幹家團隊"當年沒有提出的問題,看見地圖上沒有標注的情況。哥城還有一些航道尚未探明的陌生領域,有種族和性別問題,也有人類社會種種令人不安的煩惱等等。我父母的離異也帶來了突如其來的大災難,不僅改變了許多原來劃定的疆界,還以箴言式的筆勢勾劃出使人迷惑和失落的新境遇。後來有一天,我離開了哥城,那時我已發現種族關係方面存在的苦澀事實。有一段時期,我總是帶著某種程度的悔恨回顧我以往獲得的體驗。我覺得自己受到愚弄,給我的那張地圖也是假的。最後我的確聽到人們經常說,哥城的大試驗已成泡影。那裡只不過是位於"巴爾的摩-華盛頓走廊"上的一個普通城區。那裡發生了犯罪事件,也出現種族騷亂。 人們否認哥城的種種說法可能準確,也可能不準確。但我感到,想一想30年前我和詹姆斯.勞斯對這個城市的夢想,不能僅僅因為你不再相信你曾經得到的許諾,就可以說原來的許諾是一派謊言。童年這個詞往往被賦予太多的含義,但最真實的意義就是永無止息的探索:邁開雙腿向人跡不到的荒原進發,你腳下的土地可能就在你見到它之前剛剛獲得生命。我得到這張地圖的時候,年齡這麼小,多麼值得慶幸。這張地圖成為我的嚮導,儘管為時短暫。這張地圖上處處可見從詩歌、小說和故事書中摘取的名言佳句。這些琳琅滿目的詞句都出自一些神奇人物之手,如福克納(Faulkner)、海明威(Hemingway)、弗羅斯特(Frost)、霍桑(Hawthorne)、費茨傑拉德(Fitzgerald)!每當我坐在計算機鍵盤旁的時候,這一個個人物的名字,那一段探險的經歷,彷彿仍然和我在一起,攜帶著充滿未知數的地圖等物品揚帆啟航,駛向遙不可測的遠方(terra incognita)。
譯註:
製作日期:
2005.07.15 更新日期:
200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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