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一隻美國奶瓶
查爾斯.約翰遜(Charles Johnson) [作家簡介]查爾斯.約翰遜(Charles Johnson)獲1998年麥克阿瑟學者(MacArthur Fellow)稱號,小說作品《中途》(Middle Passage)於1990年獲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2002年,獲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文學院獎(Academy Award for Literature)。另發表《夢想者》(Dreamer,1998)、《牧牛傳說》(Oxherding Tale,1982)和《費思尋寶記》(Faith and the Good Thing,1974)等三部長篇小說,出版短篇小說集《魔法師的徒弟》(The Sorcerer's Apprentice,1986)和《捕捉靈魂》(Soulcatcher,2001)。 約翰遜著述頗豐,曾與鮑勃.阿德爾曼(Bob Adelman)合著《馬丁.路德.金畫傳》(The Photobiography of Martin Luther King, Jr.,2000),與帕特裡夏.史密斯(Patricia Smith)合著《非洲人在美國:美國蓄奴制的變遷》(Africans in America: America's Journey Through Slavery,1998),還發表了《生存與種族:1970年以來的黑人作品》(Being and Race: Black Writing Since 1970,1988)、與約翰.麥克拉斯基(John McCluskey Jr.)合著的《黑人言論》(Black Men Speaking,1997)和兩本圖畫故事集。 約翰遜有大量作品經美國國內和海外刊物發表,並被翻譯成七種語言。曾獲藝術公共理事會(Corporate Council for the Arts)頒發的終身藝術成就獎(Lifetime Achievement in the Arts Award)等多種獎項。1999年,印第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出版了約翰遜作品的"選讀本",《我自稱藝術家:查爾斯.約翰遜文選與評論》(I Call Myself an Artist: Writings By and About Charles Johnson)。約翰遜還曾發表1,000多幅畫作,集文學評論家、劇作家、哲學家、國際演說家和漫畫家於一身。現任西雅圖(Seattle)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的S.威爾遜(S.Wilson)與格雷斯.波洛克授銜英文教授(S. Wilson and Grace M. Pollock Endowed Professor of English)。 詳細情況見網站: www.previewport.com.
在我家起居室的球形玻璃罩下方,有一件祖傳遺物,見證了整個家族在北美洲四個世紀的歷史足跡。可以說凡來我家做客的人都覺得這是一件極為奇特的傳家寶,其中隱含著美國難以解讀的一段歷史,成為時間和被遺忘的生活的一個斷片。我時常獨自靜思,浮想聯翩,以剖析銘文的方式層層揭示其中的奧秘。我借助這件有著80年歷史的物品[如同考古學家鑽研龐貝(Pompeii)出土的工具或印加人(Inca)的陶器碎片],盡力想像以往美國非洲裔的生活,探詢他們的希望、他們的拚搏、他們的豪邁氣概、他們一再被延誤的期盼。 玻璃罩下這件神奇的物品是一個厚玻璃製成的奶瓶,色澤模糊,磨痕纍纍,表面有一行浮雕的字句:"One Pint.This Bottle Property of and Filled by JOHNSON DAIRY CO., Evanston,Il.Wash and Return.(一品脫。由伊利諾伊州埃文斯頓鎮約翰遜奶製品公司裝瓶,此瓶屬本公司所有。請洗淨歸還)。" 奶瓶的主人是德高望重的約翰遜,即我已故的叔公威廉(William)。1892年,時值重建後期,他出生在南卡羅來納州(South Carolina)鄉間,距阿比維爾(Abbeville)小鎮不遠處。他出生後僅三年,布克.華盛頓(Booker T. Washington)發表了史稱《亞特蘭大和解聲明》(Atlanta Compromise)的演說[同年H.G.韋爾斯(H.G.Wells)出版《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一書]。叔公一家靠土地維生,平日從事耕作,冬季外出狩獵,自給自足獲得一切生活用品。他們從水井中汲取用水。深更半夜如遇人體有自然之需,往往要走到室外,隻身去另一處臭氣熏天的房間如廁,一路上小心翼翼,免得踩到蛇。他們家的孩子年滿5歲就開始幹活,在大人和其它年長的孩子做工時為他們遞遞東西。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唾手可得,對任何事情都不存理所當然之想。我相信,維爾叔叔(Uncle Will)從小就深受布克.華盛頓著名的自食其力的思想和"牙刷哲學"(不論個人生活還是就職任事,一切都需潔身自好,一絲不苟)的影響。這一點或許正應和了梭羅(Thoreau)在《瓦爾登湖》(Walden)一書中發出的豪言壯語:"我富有才藝,多如十指。"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黑人遷徙北方,我叔公也動身北上。他來到芝加哥,在寧靜的郊外城鎮埃文斯頓定居。他身無長物,但體魄健壯,機智聰穎。當時吉姆.克羅(Jim Crow)種族隔離制度盛行,人們的種族背景不同,機緣也會天差地別,但他的進取心依然強烈。到埃文斯頓後,他發現白人開的牛奶公司不為黑人送牛奶。好在他一貫樂觀向上,生性勤勞,寧願自己動手,從不怨天尤人,牢騷滿腹。維爾叔叔成立了約翰遜奶製品公司,與種族主義抗衡。這家公司每天清晨為埃文斯頓鎮的黑人居民送牛奶,因而生意興隆,直到大蕭條時期公司歇業為止。 公司停辦以後,維爾叔叔在一個建築工程隊找到工作,學得業內門道,旋即成立第二家公司,約翰遜建築公司(Johnson Construction Company)。公司承接在整個北岸(North Shore)地區建造教堂[如春田浸禮會教堂(Springfield Baptist Church)]、公寓樓和民宅的業務,一直延續到20世紀70年代。叔公早已在1989年以97歲高齡謝世,但時至今日人們仍在那裡居住,照常做禮拜。第二個公司開始執行後,他告訴南方的兄弟們,只要他們的子女來北方,就可以給他們安排工作。我父親接受了他的安排,搬到埃文斯頓鎮,不久認識了我母親。從此一連串的變遷接踵而至,然後才有54年後的今天,才能讓我思考,身為美國人,我成為長篇小說家、短篇小說家、文學評論家、哲學家、大學教授和職業漫畫家的生活道路曾受到哪些影響。[例如,我的上一部小說《夢想者》第7章以叔公為原型,虛構了一名在埃文斯頓鎮成就卓著、家喻戶曉的黑人建築承包商羅伯特.傑克遜(Robert Jackson)。] 簡單地說,在我生長的這個城鎮,我叔公成立的建築工程隊清一色由黑人群組成,他們心靈手巧,工作勤奮,個個多才多藝。我每天都可以看見他們建造的房屋,也常常在這些建築內進進出出。我父親和叔叔伯伯們也曾受雇於這個工程隊。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我從不懷疑我的同胞自17世紀北美殖民地建立以來在各行各業──不論屬於有形的物質形態,還是屬於文化、經濟和政治範疇──為建設美國做出的貢獻。[我母親的家世可上溯至新奧爾良一位馬車伕傑夫.彼得斯(Jeff Peters),1812年左右出生。]我在埃文斯頓長大,就讀的學校從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種族兼容。我通過父母、長輩們和老師們開始懂得,美國的民主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同時也需要人們為之奮鬥[我記得本傑明.富蘭克林(Benjiamin Franklin)曾如是說]:這是一場弘揚自由的試驗,無盡無休,猶如一把火炬,從一代黑人傳遞給下一代黑人,以達到取精用弘、終有所成的目標。長輩們曾教導我,種族主義已不合時宜,注定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被掃入垃圾箱,也會被任何真正理解美國精神的人們所唾棄。 至於維爾.約翰遜,可以這麼說:我記得他已謝頂,膚色黝黑,大腹便便,穿背帶褲,被尊為族長(我父親後來也成為族長)。我們當地的A.M.E教堂為他設有專座(維爾捐了不少錢)。他常坐在黑白電視機前收看晚間新聞,虔誠得像聆聽特爾斐(Delphi)的神諭(他常為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民權運動的每一個勝利,為黑人取得的進展欣喜萬分)。他住在自己設計和建造的雙層公寓內,很喜歡兄弟的孩子和孫輩侄甥來他家共進晚餐(維爾自然住在頂層,一樓出租給美容院和理髮店。地下室是他的辦公室,掛滿了地圖、設計藍圖,還有一些對我來說神秘莫測的勘測儀器)。他專門為自己的奶製品公司創作了一首歌,記得有一次他還為我唱了這首旋律優美的歌。今天我已記不清歌的內容,覺得很懊惱。但是讓我感到慶幸的是,不知受到什麼力量的驅使,這只孤獨的奶瓶到了我手裡。這只奶瓶被封存在埃文斯頓市中心一座30年代建築的牆壁內(當年收到瓶子的人並沒有"洗淨歸還")。這座建築在1975年被翻修,一位愛好古董的白人攝影師偶得此瓶。他收藏了這只瓶子,後來又作為禮物轉送給我。那是1994年,我應邀在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他們最初邀請克林頓總統,但他沒有答覆,於是便邀請了我)。當時這位攝影師在場拍攝畢業典禮的照片。他聽見我提到我的叔公,心想:"真巧,我家裡就有那樣的瓶子。" 為了酬謝他,我送他一本我寫的小說《中途》(Middle Passage),在這本書上簽了名。 每當我走進起居室,從維爾叔叔的奶瓶旁經過,彷彿都能聽見他以急切的語氣對孫輩侄甥諄諄囑咐:"接受教育。這是你能做到的頭等大事。我接受的教育不夠,成為我遇到的惟一障礙。"他明白──他還勸導我們通過他的親身事例認識到──雖然黑人時常遭受駭人聽聞的壓迫,但美國以一系列原則、理想和文獻(獨立宣言和憲法)為建國的基礎,促使美國自行完善,永不停息。他知道,這就是養育美國黑人的土地。他說,當年他被剝奪的機會如今正等待著我們,但是我們必須接受教育,勤奮工作。 我後來才發現,叔公對美國的憧憬幾乎也反映了近年移居這個國家的非洲、俄羅斯和亞洲移民的意願。我曾有幸接觸這些移民,與他們進行交談。但我以前並不完全贊同外國人對美國生活的積極面所持的看法,也沒有完全感覺到他們的看法與我們家族的信念遙相呼應,直到我離家上大學時才發生了變化。我在學校結識了新聞系一位來自加納的學生,名叫福爾圖納塔.瑪薩(Fortunata Massa)。他在60年代後期曾對我說:"我最喜歡美國的地方是,無論你想學什麼,總會有人教你。" 非洲朋友的這番話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這位外鄉子弟的生活。(他或許還可以想到美國生活的其它特徵,例如美國支持研究開發,幾乎每星期都有科學研究和技術發明的新成果;有舉世欽羨的政治體制;有健全的機制倡導競爭,鼓勵人們時時盡力而為,處處追求卓越。) 讀小學時,我的天賦在於繪畫,寫作只是為了好玩。我從12歲開始記日記,然後寫些札記,1965年在就讀中學的校報文學副刊上發表兩個短篇處女作。其實,真正能激發我發揮想像力的是繪畫,最能博得老師誇獎的也是繪畫。14歲那年,我向父母親宣佈,我想當畫家,畫漫畫和插圖。父親大為驚愕,擔心我的決定太不現實,可能毀了我未來的財運。他聲色俱厲地告訴我:"查克(Chuck),他們不會讓黑人幹這一行。" 我當然知道,他說得不對。我父親只讀到五年級(我母親和他不同,她學完中學課程,酷愛讀書,參加了三個讀書會),對傑出的政治漫畫家奧利.哈林頓(Ollie Harrington)、在《紳士》(Esquire)《花花公子》(Playboy)等雜誌上刊登作品的西蒙斯.坎貝爾(E. Simms Campbell)、莫裡.特納(Morrie Turner)和創作《瘋貓》(Crazy Kat)的喬治.赫裡曼(George Herriman)等黑人藝術家一無所知。(很少有人知道赫裡曼是黑人,他一生都被誤認為白人。)我父親在吉姆.克羅種族隔離時期長大,他的這番話不免受到童年生活的影響。同時,他的話也使我一時衝動,立即給紐約的漫畫家勞倫斯.拉裡亞爾(Lawrence Lariar)寫了一封信。我在《作家文摘》(Writer's Digest)上看到有關他的介紹。他曾任60年代《群覽雜誌》(Parade Magazine)的漫畫編輯、迪斯尼製片廠的"故事創作人"(story man)和《最佳漫畫年刊》(Best Cartoon of the Year)的編輯。他出版了100多部書籍,其中一些是暢銷的懸念小說。我在信中提到我父親所說的話。拉裡亞爾在一星期內給我回了信。他語氣激昂地說:"你父親說得不對。你一生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你惟一需要的是一位好老師。" 長話短說,勞倫斯.拉裡亞爾是自由派猶太人(他在40年代改了姓氏),時常邀請黑人藝術家到他在長島的宅邸作客,在家裡輔導他們,結果激怒了左鄰右舍。他後來也成了我的老師。(我父親看了拉裡亞爾的來信後,改變了態度,還為我交了學費。) 兩年後,我為芝加哥一家出售魔術書刊的公司畫產品目錄的插圖,在一次由某新聞機構主辦的全國中學生漫畫比賽中獲得兩個獎。從1965年至1972年,我在這7年間發表了1,000多幅漫畫和插圖,出版了兩本連環畫,《黑色幽默》(Black Humor,1970)和《時不我待》(Half-Past Nation Time,1972);我在南伊利諾伊大學(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新聞系讀本科期間,為公共廣播公司(PBS)開闢了在全國播放的早期電視系列片《查理的墨盒》(Charlie's Pad,1970),同時擔任主持人和聯合製作人,在節目中教觀眾畫圖。這個系列片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的公共電視台播放了大約十年。我青少年時期發表的佳作曾入選保羅.曼德鮑姆(Paul Mandelbaum)選編的《處女作:當代優秀作家早期作品集》(First Words: Earliest Writing From Favoriate Contemporary Authors,1993)、湯尼亞.博爾登(Tonya Bolden)的《為每一個孩子講述我們的故事》(Tell All the Children Our Story,2001)和約翰.麥克納利(John McNally)的《幽我一默:有色人種作家幽默作品集》(Humor Me: An Anthology of Humor by Writers of Color,2002)。 1970年,我鄭重其事開始寫小說,福爾圖納塔.瑪薩和我叔公的遠見再次得到應驗。我在兩年內完成了6部作品,後來覺得需要找良師輔導。這位良師應能夠理解我探索和宏揚美國20世紀哲理小說傳統的渴望。有幸的是,現已作古的小說家和寫作老師約翰.加德納(John Gardner)恰好擔任我的導師,當時我正在完成哲學碩士學業,同時動筆寫我的第7部小說《費思尋寶記》。加德納本人也是一位哲理小說家,從1972年開始精心輔導我寫作,成為我的良師益友。10年後,他遭遇一場摩托車車禍,不幸身亡。我執教已有26年,我瞭解──而且深有感觸──20世紀60年代以來,知識的普及給予美國公民以力量和自由,最能體現美國的民主。 我從不認為這個有利條件可以讓人坐享其成。我曾對叔公信誓旦旦地表白:是,先生,我立志"求知"。此後不敢稍有懈怠。我遵循揚基人(Yankee)的這種生活美德,從1967年開始在芝加哥一家武館學中國武術,接著又在紐約、舊金山、西雅圖等地的學校習武,後與一位朋友合夥開辦了自己的蔡李佛武館(Choy Li Fut Kung-Fu Studio)達10年之久。我還本著這種精神,為開創黑人小說的現象學審美方法撰寫了題為《生存與種族:1970年以來的黑人作品》的博士論文,獲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Stony Brook)哲學博士學位。此外,我在4年前獲得麥克阿瑟學者稱號後決意增強終身向佛的修行,開始學習梵文。我沒有去大學進修,專心師從一位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Portland,Oregon)的牧師。這位牧師懂吠陀語,採取個別授課的方法。我跟隨他攻讀印度教經文和用天城書(Devanagari)書寫的吠檀多不二論(Advaita Vedanta)原文。正如福爾圖納塔所說,無論你想學什麼,在美國總有人教你。然而這項自由附帶著一條腳註:正因為我們享有這項自由,我們終生有義務加倍施惠他人。 我始終認為,我在美國的生活是為求知、成長和奉獻進行的探索。在這個國家,不論個人或還是團體,不論白人或還是黑人,誰都不能讓我放棄夢想。我不會受到審查。也不可能有人阻止我為實現藝術創造和自我完善的種種夢想辛勤耕耘。當然有人曾嘗試過,但是我明白,在美國,我們成功的希望取決於我們的激情。有時秉燭夜讀到深更,我離開二樓的書房,下樓到廚房喝一杯清茶,放在茶几上的這只奶瓶躍入眼簾。我盡力想像當年維爾.約翰遜的模樣。那時晨光微曦,太陽還沒有升起,他手裡一定是提著同樣的奶瓶,伴隨著奶瓶叮叮噹噹的響聲,走在空無一人、萬籟俱寂的街頭,挨家挨戶為黑人家庭送奶。忙忙碌碌,日日操勞,為自己,也為家人謀生計。當時正值"新政"(New Deal)時期,全世界也正處於戰爭的邊緣。我想知道,對這位高大、英俊、勤勉的黑人來說,他的夢想與這些不起眼的小瓶子有多麼緊密的聯繫。其它黑人是否曾告誡他,試圖與白人開辦的牛奶公司競爭未免太不明智?他是否也像其它企業家(或藝術家)那樣徹夜不眠,思前想後,擔心自己含辛茹苦,到頭來仍可能一事無成,為"打翻的牛奶"(spilled milk)悔之不及?即使如此,他也無怨無悔,因為美國能保證他還會有夢想的機會。
製作日期:
2005.06.15 更新日期:
2005.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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