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

街 門 背 後

 

阿比納迪爾

 

[作家簡介]埃爾馬茲.阿比納迪爾,美國阿拉伯裔作家、詩人、表演藝術家,作品在美國各地和中東出版並被搬上舞台。最新詩集《我夢想的國家與其它》(In the Country of My Dreams...) 獲奧克蘭市2000年約瑟芬.邁爾斯筆會(2000 Josephine Miles PEN Oakland)多元文化詩歌獎。她的第一部劇作《母國》(Country of Origin)獲俄勒岡戲劇協會(Oregon's Drama Circle)頒發的兩個"德拉美"獎(Drammies)。她還參加第二部劇作《萊麥丹的月光》(Ramadan Moon)的巡迴演出。她出版的第一本書《魯賈米家的孩子:告別黎巴嫩的家庭之旅》(Children of the Roojme:A Family's Journey from Lebanon)[諾頓出版社(Norton),1991年;威斯康星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Wisconsin),1997年]是一部有關家庭移民生活的回憶錄,廣受好評。目前阿比納迪爾在加州奧克蘭米爾斯學院(Mills College)執教。

阿比納迪爾曾就讀哥倫比亞大學,師從菲利普.萊文(Philip Levine),獲詩歌創作專業藝術碩士學位(M.F.A)和寫作專業博士學位。後獲人文學科的博士後獎學金,接受小說家托妮.莫裡森(Toni Morrison)的指導創作《魯賈米家的孩子》。阿比納迪爾曾在寫作生涯早期獲美國詩人文學院獎,近年作為富布賴特(Fulbright)進階學者在埃及講學。

通過格雷戈裡.奧法利(Gregory Orfalea)和謝裡夫.埃爾穆薩(Sharif Elmusa)合編的《葡萄葉:百年美國阿拉伯詩集》(Grape Leaves, A Century of Arab-American Peotry)[猶他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88年],她的詩作第一次被介紹給讀者。她還接受稿約創作了幾部作品,其中兩部紀念朱卜蘭.哈利爾.朱卜蘭(Gibran Khalil Gibran)誕辰一百週年,另一部為評介音樂家馬塞爾.哈利法(Marcel Khalife)作品的著述。阿比納迪爾的大部份作品已被收入各類作品選集。

阿比納迪爾多年從事寫作專業的教學,十分重視有色人種青年作家的作品,特別是通過參加赫斯頓-賴特(Hurston-Wright)"作家周"西岸的活動和國家之聲藝術基金提攜新人。

 



跨越門坎

小時候,我家有一扇神秘的門,門外是伴我成長的賓州小鎮。一條大街靜臥門前,盡顯千篇一律的市鎮風貌:這裡開了一家銀行,那裡搭了一個報攤,還有五金鋪、汽車零件商店及其它各色零售店。親朋好友往往三五成群徜徉街頭,特別是在週末。他們會在考夫曼商店的大櫥窗前駐足,看看裡面陳列的各色傢俱,路過雷克斯劇院時欣賞玻璃櫥窗內張貼的電影海報。還有我伯母開的服裝店,櫥窗內的模特兒手指殘缺,展示著最新潮的時裝。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歲月,梅森城(Masontown)這樣的市鎮有各類小店舖可解決居民衣食家居的日常需求。

大街上也有我們家開的幾個店舖:納德鞋店、納德百貨店,還有"摩登時代"餐館。從門面看,我們家的店舖與其它店舖相仿。我們熱情接待顧客,滿足他們的種種需要。住在附近的一名婦女上門替自己的孩子選購上教堂穿的鞋;做父親的進來挑一支上好的雪茄,再要一張當天的報紙;放學後,孩子們蜂擁而至,在餐館投幣自動唱機旁的地板上手舞足蹈。我父親和伯父站在店舖進口的走道旁,身著考究的灰色套裝,白襯衫,打領帶,皮鞋擦得珵亮。

那會兒,我站在店舖的門坎邊,有些魂不守舍。我發現我父親也好,我伯父也好,都與身邊走過的這些行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中間的許多人也送孩子到杜菲夫人家上鋼琴課,也去A&P商店購物,7月4日國慶節那天也在後院燒烤。我父親許多顧客的孩子與我一塊上萬聖學校,他們的女兒有漂亮的自行車,車把手上繫著的飾帶迎風飄揚。有兩位很引人注目的女孩,珍妮和雷妮,每天穿瑪麗.簡牌子的鞋,鞋面總是剛剛擦過油。她們收藏一個又一個芭比娃娃,往往會滔滔不絕炫耀一番。我津津有味地聽她們說給芭比娃娃住什麼樣的房子,開什麼樣的車,用什麼樣的衣櫃。珍妮一邊講述芭比娃娃舞會禮服的樣式,一邊用手指在她那金黃色的馬尾辮上繞來繞去。雷妮在給我們看她去弗吉尼亞海灘市照的像片時,拉扯著自己額頭的鬈發,揪出字母C的形狀。

每當發生這些交往的時候,我想像中與班上女同學已經毫無差別的幻影如飄渺的泡沫隨即消逝。儘管我身穿同樣的校服,也加入了幼年女童子軍,還在合唱隊擔任女高音,而且擅長拼字,但我與她們的生活已經被一扇神秘的門隔開。我的同學並不知道那扇門的背後有些什麼。她們在操場上圍著我,指著我那快散開的捲曲髮辮,大聲地叫喊著'黑仔',要不然就會指著我淺黃色胳膊上的赤褐色汗毛嚷道:'猴子' 。我覺得一陣眩暈,頗有些孤立無援的感覺,肚子還咕嚕咕嚕直響。

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踉踉蹌蹌趕回家。那是大街旁一所覆蓋著灰瓦片的房子,街對面一群女孩正在跳繩。我和這群女孩之間的差異也讓我心裡沉甸甸的。我家的走道外有一扇玻璃門,我抓著門上銀白色的鋁門把,感覺到大拇指蹭下一些銹斑的碎末。這扇門沒有特別值得稱道之處,然而每當我推門而入,裡面呈現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天地。

那裡散發著我最喜歡聞的氣味,催促我匆匆跨過門坎,穿過走道,來到飯廳。每逢星期三,我母親通常在八人餐桌上鋪上報紙,從儲藏室搬出兩個蘭色的大鐵罐,然後鋪上一塊塊糕餅墊。下午放學回家,家裡瀰漫著阿拉伯麵包的氣味,酥松的小圓餅鱗次櫛比排列在桌面上。母親做了三角菠菜餡餅、桂皮卷餅,還有梨子餡水果攀。梨是我們家屋後的果樹上結的。母親抬起頭,跟我打招呼,臉上還沾著麵粉。她對我說:"有68塊麵包。你嘗一塊吧。"

每到這時候,我就和姐妹們坐在桌子的一旁,相互傳遞蘋果醬,在熱烘烘的麵包上抹上一層。阿拉伯麵包出爐時熱氣騰騰,顯得胖乎乎的,一個個如同小枕頭;麵包冷了以後癟成扁扁平的一塊,美國人稱之為"皮塔餅"(pita)。我們家很少吃其它麵包;即便我們在烤架上烤熱狗吃,麵包也被劈成兩半,然後再抹上蕃茄醬。

晚上要做回家作業,讓我愁眉不展,但麵包的香味沁人心脾,驅走了心中的一些煩悶。嘗完美食,我們的興高采烈也很快告一段落。放學後我們六個孩子毫不例外都有課後的活計要干。我的三個兄弟去店舖清理貨物;我們三個女孩一起整理房間,打掃院子。夏天,我們在菜地裡除草,澆水,摘菜;入秋時分,我們到地下室幹活,裝罐貯存水果、豆類、果醬和醃菜。夏秋之間,家裡有成堆的衣服等著洗,等著熨,還要收拾屋子,料理擠在這所小房子裡九口人的生活。芭比娃娃、彩色圖畫書、課後體育運動,這些都屬於其它孩子,和我們根本無緣。

在這扇神秘的門背後,語言也在不斷轉換。母親用阿拉伯語吩咐女兒幹這幹那。做功課、聊天和唱聖詩盡可能用最準確的英文。我們的生活有三件最重要的大事:忠於我主,順從父母,學業優良。任何一方面的閃失都會立刻招致重罰。我們家的名聲靠我們的完美無缺得到支撐,但我的父母並不清楚,他們的女兒們為達到盡善盡美而精疲力竭,卻受到同學們令人難堪的嘲諷。

在這扇門內,我們在家門外的交往往往顯得無足輕重。每逢週末和夏季來臨,我們的聚會圈子與外界截然不同。親戚們從賓州和俄亥俄州各地的城鎮趕來,客廳和餐廳高朋滿坐。大家圍坐在桌子旁,桌上擺滿了我母親親手烹製的阿拉伯美味佳餚,有鷹嘴豆泥醬(hummus)、茄泥芝麻糊(baba ghanouj)、葡萄葉餡餅、烤肉串、紅燒或生羊肉麥麵餅(kibbee)、羊腿、米飯葡萄填火雞以及一盤又一盤的配菜。餐桌兩端,大名鼎鼎的阿拉伯麵包擱在盤子裡,堆得高高的,像摩天大樓。

擔任牧師的伯父主持餐前祈禱。然後,餐桌上阿拉伯語不絕於耳。我的表兄弟們開始蘸著調料吃麵包,舀一勺黎巴嫩風味的"tabouleh"色拉,再一小口一小口細細品嚐蜜糖果仁酥餅。大餐接近尾聲時,我們稍稍往後挪挪椅子,聽父親娓娓道出往事。某一位親戚或許會拿出一封來自黎巴嫩的家書念給大家聽。要不然大家就隔著空空的碗碟爭論時政。

我們女孩子開始收拾桌子。阿拉伯音樂從錄音機裡傾洩而出。有人開始邀請大家跳集體舞,眾人挽著臂膀排成一隊,頓足踢腿,敲擊拍打,震得房子直打顫。我們這些孩子們裡裡外外忙著幹活,要洗盤子,還要聽大人們的吩咐,需要什麼就給他們拿什麼。有些大人還會擰擰我們的臉蛋,把我們高高舉在空中,我們只能聽憑擺佈。

家裡的氣氛讓我愉悅,給我歸屬感,但是我知道,到了家門之外,這些都無法與人分享,而且校園裡羞辱的聲音還會顯得更刺耳。外表已經夠顯眼了,何況我還有一位帶濃重口音的父親,使我格外與眾不同。大家圍成一圈跳舞的時候,我尤其感覺到自己形單影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走上寫作之路

在我就讀的大學,人數比我家居住的城鎮還多一百倍。每每步入校園,什麼都讓我著迷。穿過一排銀杏樹,就是匹茲堡大學高聳入雲的建築,求知堂(Cathedral of Learning),英文系就設在樓內。一間間教室的佈置風格各異,體現了不同的文化觀念。英國式的教室仿照英國下議院,座位是一排排長椅。匈牙利教室的牆面覆蓋著紅辣椒色的鑲板,雕著各色花卉圖案。中華教室則以孔子為尊,室內擺著一張張圓桌,學生圍坐在桌旁,毫無貴賤之分。我們在這些教室裡上過一些課,但那些桌椅顯得生硬古板,還得小心翼翼以免損壞設備,往往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有一間教室上了鎖,需經許可或在開放參觀時才能進入。我仔細看了看門上的標牌,上面寫著,敘利亞-黎巴嫩教室。這裡又出現一扇門,外部的"美國"世界與我自身的世界被割裂。我想應該看看這間教室,還邀請了一些朋友與我同行。

我們一踏進這間教室,頓時屏息凝神,驚訝不已。室內鋪滿波斯圖案的地毯,玻璃綵燈金碧輝煌,還有一張張銅製的桌子,四面靠牆排放著一個個座墊。眼前這座宮殿般的房間如此雍容華貴,異國情調如此濃郁,竟然還與我有著某種聯繫,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在大學校園盡力展示自己鮮明的文化特徵,不僅公開講述我繼承的傳統,撰文介紹我的祖母,還為朋友做阿拉伯飯菜,在家中舉行聚會,演奏烏姆.哈爾索姆(Oum Khalthoum)的音樂作品。

我不久就明白了,表現自己的阿拉伯屬性反而突出了我的格格不入。課本裡找不到阿拉伯作品的蹤跡;電視上唯一與黎巴嫩有關聯的人物是丹尼.托馬斯(Danny Thomas);影片《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為我所代表的文化寫下了註腳。與此同時,中東發生的種種事件使美國國內不同情阿拉伯的情緒更為明顯。在我長大成人的歲月裡,人們對阿拉伯人的感覺日趨消極,有時幾乎到了不信任的地步,甚至我的同事們也是如此。

我鍥而不捨繼續寫作。我寫詩追記母親離開黎巴嫩來美國定居的往事,還寫了一篇短篇小說講述我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形同難民的生活。我父親年輕時在巴西從事橡膠生意的歷險生涯也成為我寫作的題材。全部歷史彷彿都蘊藏在我的內心,這些小說和詩作就成為往事自然而然的迸發。

然而,我的寫作仍局限在那扇門之內。在這扇門之外,多年以後我在教室裡上本科和研究生課的時候,我們閱讀的文學作品對我那與生俱來的感覺來說是那麼陌生,與我童年時代對芭比娃娃的陌生感如出一轍。可模仿的作家大多為有歐洲背景的男性作家,他們筆墨酣暢,大書美國主流文化。我在寫作園地的一隅立足於自己的角落,用自己的筆講述黎巴嫩被奧斯曼帝國佔領的時期我們村的孩子不幸夭亡的故事。我感覺到我的詩具有樂感,但對於美國人的耳朵還有些怪異;我筆下的一個個人物接踵而至,形成一群組精細的浮雕群像,熠熠生輝,比20世紀70年代的其它作品更光彩奪目。

我在這扇門之外並沒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然而,我仍鍥而不捨。我在這條路上跋涉前行。曾在某處拾起一本不同凡響的書,書名《女戰士》(Woman Warrior)首先引起我的注意。作者的名字也別具一格: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打開這本書,躍入眼簾的是一位愛講故事的老祖母,還有幾個女孩子,家裡人都認為她們過於美國化,周圍的人對這種文化全然感到陌生。正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熟悉生活,瞭解家門之內的世界,才動筆寫下了這一切。這本書不僅使我有幸拜讀了美國華裔作家的經典作品,還引導我認識了一些美國非洲裔、拉美裔和印第安土著作家,他們的聲音迴盪著這樣一些共同的主題:歸屬、特徵、文化孤獨、群體、邊緣化。

我奏出的旋律穿越板壁上的裂縫滲透而出,經過門下的空隙向外流洩。踢踏的舞步劈劈啪啪,衝開緊閉的大門。我曾聽到托妮.莫裡森(Toni Morrison)在接受一次採訪時對一個問題的回答。"你是否因為存在著種族主義才寫作?" 她答道:"我寫我的,不論種族主義是否存在。" 作家不僅僅希冀在文苑尋求一席之地,還期盼對認識歷史有所建樹。

在我看來,熱衷參與始終是一名美國公民的重要秉性之一。我過去的生活以投身政治為主,參加遊行,請願上書乃至參與群組織各種委員會。如今我開始醒悟,作為一名作家,也可以積極參與。講述一個動人心弦的故事,作一首清麗逸秀的詩,比任何辯駁之詞更能震撼讀者。

我還發現別人也有同感:美國有色人種作家和藝術家往往和我一樣,都走過相同的路徑。我們的生活浸潤在兩種感覺之中。在自身固有的文化與接受的另一種文化相碰撞時,我們試圖左右逢源,還希望找尋一塊可以稱為家園的土地。

美國阿拉伯裔始終面臨著艱難的歲月,因為我們的母國時常被捲入衝突和政治漩渦。世事愈艱難,我筆下的動人故事和清麗的詩句就愈能發揮作用,可以輔助說明人們瞭解各種各樣的人與事。讀者通常相信文學,勝於演講或一般的文章。我認識到我對寫作的熱愛已經與我對寫作的使命感交織在一起。

我有了一個新的小村鎮,並非位於某個特定的地點,或許可能無處不在。在這裡,家家戶戶門戶洞開,跨越兩個世界的門坎任意穿行,門的一邊是至今仍自成一統的有限空間,另一邊是有朝一日廣納百川的浩瀚天地。作為一名作家,我向人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將個人生活編織成文學作品。作為一名社會活動人士,我對其他有色人種的青年作家充滿期待。我希望他們明白,只要用肩膀頂住那扇門,使足力氣往外推,街門總有一天會暢通無阻。

譯註:

哈利爾.朱卜蘭(Gibran Khalil Gibran,1883~1931,美國阿拉伯裔詩人、哲學家和藝術家
丹尼.托馬斯(Danny Thomas),1914~1991,美國喜劇演員
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美國華裔作家
托妮.莫裡森(Toni Morrison),1913~,美國黑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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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日期: 2005.07.07 更新日期: 2005.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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