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故園憶往
羅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
[作者簡介]:羅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波士頓大學(Boston University)研究生寫作專業教師,兼任網絡雜誌《石板色》(Slate)詩歌編輯,經常作為撰稿人在公共電視台《吉姆.萊勒新聞時間》(The Newshour with Jim Lehrer)節目中朗讀詩作。 2000年發表近作,詩集《澤西雨》(Jersey Rain),由法勒-斯特勞斯-吉魯(Farrar, Straus & Giroux)公司出版。詩集《花車巨輪:1966-1996 新詩與詩選》(The Figured Wheel: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1966-1996)獲普利策獎提名,並榮獲勒諾.馬歇爾獎(Lenore Marshall Award)和英語協進會(English-Speaking Union)大使圖書獎。獲得的其它獎項有雪萊紀念獎(Shelley Memorial Award)、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獎(the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Prize)和洛杉磯時報圖書獎(the Los Angeles Times Book Award)。他翻譯但丁的《神曲.地獄篇》(The Inferno of Dante),譯作暢銷一時,榮獲和霍華德.莫頓.蘭登翻譯獎(the Howard Morton Landon Translation Prize)。 任《美國最受歡迎的詩歌》(American's Favorite Poems)和《詩作選讀》(Poems to Read)的共同編輯,兩部詩集都出自他主持的"最受歡迎的詩作"工程(Favorite Poems Project)。散文作品有《詩的聲韻:簡介》(The Sounds of Poetry: A Brief Guide)、《民主、文化與詩的呼聲》(Democracy, Culture and the Voice of Poetry)等。 1997年至2000年榮膺美國桂冠詩人稱號,此間曾倡導"最受歡迎的詩作"工程,記錄詩歌對美國文化的貢獻,著眼提高和弘揚詩歌的地位。該工程除推出上述詩選外,還製作了50個錄像短片,介紹美國人如何朗誦和談論他們喜愛的詩歌,同時開闢網站www.favoritepoem.org,供播放這些錄像短片,還為師生建立了討論區。 平斯基與夫人埃倫.平斯基(Ellen Pinsky)博士住在麻省劍橋(Cambridge, Massachusetts)。
我在一座小城鎮長大成人,鎮上有一位祖父輩的親戚,經營著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吧,與市政廳隔街相望。政界人士和警員們常常光臨酒吧飲酒。我十歲那年,時任朗布蘭奇(Long Branch)警察署長的先生在上世紀20年代曾是這位長輩的僱員。那年頭買賣烈酒屬非法行為。我的另一位長輩為新澤西州朗布蘭奇的大部份店舖擦窗戶。我父親擔任驗光師,還是當地的著名運動員。他曾在朗布蘭奇高中就讀,被評為班級裡"最英俊的男生"。他和我母親在那裡上學時相互認識。我叔叔伯伯、嬸嬸阿姨、遠房和嫡親兄弟姊妹,包括我自己,都在那裡上過學。 在這樣的地方,總會有故事,彷彿無所不再 ── 你父親或他聽說的某人是否遇到過這種情況?他那一代人或過去的某一代人是否也有同樣的體驗? 這些故事活龍活現,似乎成為容納一個個人物的臨時空間,猶如一種死者擁有財產的形式,快樂灣(Pleasure Bay)是朗布蘭奇的一個地區,距中下層居民生活的街區不遠。我父親和我在孩提時代都在這裡住過(住的房子位於同一個街區): 《快樂灣記事》(At Pleasure Bay) 快樂灣河畔垂柳成行 我如何理解納粹主義在這首詩中淡入淡出的歷史氛圍?我是否可以否認對美國人的成見,不承認他們的生活缺少歷史的共鳴,像孩子一樣滿足於現在,在缺乏自知之明和自省的情況下沾沾自喜?我已習慣在歷史中留連忘返,但這並非完全是一種辯詞:還有什麼比鄉愁更缺乏歷史感? 我希望我的詩表現的是失落,而非鄉愁,如同那名男高音唱著意大利詠歎調,宛如劇院的斷壁頹垣,都流露出歷史的失落。往往細小的物品就能達到應有的效果: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的傑作《瓷器上的歌》(Song on Porcelain)這首詩敘述了波蘭在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的慘狀。成千上萬的人被屠殺,家家戶戶有人哀泣,華沙淪為一片廢墟。米沃什寫道: 所有的破碎和失落, 我記得這首詩曾在伯克利(Berkeley)遭人嘲諷。我想那位發表如此評論的人原來可能希望米沃什說,所有的破碎和失落,唯死難的猶太人最讓他悲傷。 此話當然不言而喻,但也完全失去了破碎的歐洲瓷器透出的歷史感。這款瓷器產於自詡文明之地的舊時代歐洲,茶具上繪出一幅村姑放牧圖,而這件小小的物品已傷痕纍纍,支離破碎。 我也對自己的詩提出這些問題,由此引發了一番如此苦心的對比,或多或少是因為全國對某一個日期難以忘懷。2001年9月11日過後幾個星期,一位好心讀者讀了我的詩,對我提出建議說,對於以波音767為大規模殺人武器撞入世貿中心大樓和五角大樓的自殺式攻擊事件,應該有美國詩人為之命名。但是早在那個時候,這些事件就已經有了標籤,就以那一天的日期為名,在驚魂未定之時為舉世所公認,既非作家杜撰,也非官方欽定。 這裡有一件對我們很新鮮的事。歐洲的街道和廣場往往以日期命名,南美洲也是如此,我們這裡則不同。有些國家甚至連月份,如"十月(The October)"或"八月(The August)",都訴說著一段與社會命運休戚相關的故事,多姿多彩,有頭有尾,其中滄桑巨變與奇恥大辱相互交織,英雄豪氣與恩怨情仇層見迭出。 除7月4日這一天以外,美國社會並不採用日期作為事物的簡稱。美國內戰充滿血腥味的一幕幕歷史往往以地名著稱:安蒂特姆(Antietam)、葛底斯堡(Gettysburg)、夏洛(Shiloh)、安德森維爾(Andersonville)。我們的勞工運動和民權運動則以人物為標誌:薩科(Sacco)和萬澤蒂(Vanzetti)、羅薩.帕克斯(Rosa Parks)、切尼(Cheney)和施韋爾納(Schwerner)。"November 22"(11月22日)這個日期有一定的份量 ── 而且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11/22 前後數字對稱── 1963年的這一天似乎象徵著遠大政治和文化理想的破裂,但其意義更帶有個人或家庭色彩,成為我國國家形像的重大展現,具有超越現實的象徵性。可能只有1968這個四位數能激起持久不衰的感情力量,以日曆上簡單的記載喚起波瀾壯闊的時代記憶,因為這一年是暗殺事件屢見不鮮的一年,是亂象叢生的一年,也是總統競選以悲劇和鬧劇收場的一年。從1776年至今,只有1968與1789、1848(歐洲革命風起雲湧的一年)和1914等數字的意義最為接近。耶茨(Yeats)的《1916年復活節》(Easter 1916)聽起來也完全不像美國的詩歌標題。在美國,我們總是迴避以年月日的簡略形式描述重大事件,是否因為全體國民本能地眷戀飄渺朦朧、不會稍縱即逝的鄉愁的天堂? 我對這種可能性並不感到高興。我覺得自己從小就對歷史有些癡迷。我經常有某種懷舊感,這種感覺與生俱來,始終屬於我內心難以言宣的愛虛榮的一面 ── 儘管很不成熟,而且還帶有夢幻的色彩,但我當年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坐在車內觀看旋轉式鐵橋緩緩轉動,線性的道路出於某種需要時而切斷,猶如詩歌可能出於某種需要打破線性的時間序列。 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是來自東歐的猶太移民。他們的移民故事或許也體現了希望抹去日期和細節的內心。正如福克納作品中荒蠻的未來創世紀人物,移民 ── 或許尤其是猶太移民 ── 有時會脫離他們的過去。 對於許多美國人來說,我們最具有教益的核心歷史,最接近於史詩高度的故事,即文藝復興時期所謂具有教益和啟迪心智的"正史",說的是人們通過一代人的努力或在更短的時期內成為美國人的可能性。我國的種族隔閡在很大程度反映了這些事例與非洲奴隸的經歷形成的強烈對比。非洲奴隸長期被排斥在這個過程之外,直到最近帶連字符的African-American(美國非洲裔)一詞才暫時被納入我們的語彙。 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猶太人和其它族裔的移民史與我故鄉小城的輝煌歷史交相輝映。讓我暫且充當意大利人所稱的campanilista,也就是鄉鎮鐘樓的指標吧。 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曾到新澤西朗布蘭奇的海邊度假地遊覽。著名的19世紀賭徒在在朗布蘭奇捐錢給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消防公司,正如講究體面的名流捐錢給大學一樣。在朗布蘭奇,精力旺盛的戴蒙德.吉姆.佈雷迪(Diamond Jim Brady)為了討莉蓮.拉塞爾(Lillian Russell)的歡心,在黃昏時分一起乘坐早期的電氣汽車沿著海岸兜風,座倉內燈光明亮,開車的司機位於暗處,人們只看見身材高大、身穿精心剪裁的帶褶衣裙的戀人坐在車裡,彷彿觀看百貨商店的櫥窗展覽。三輛備用車靜悄悄地跟在他們的座車後面,每一輛都配備了專用司機,以備主車發生故障。 在同一條大道上,格蘭特總統(President Grant)曾和他的馬隊一起騎快馬疾行。 哈潑雜誌(Harper's)也曾委託溫斯洛.霍姆(Winslow Homer)來此作畫,霍姆的作品"新澤西朗布蘭奇"(Long Branch, New Jersey)現被波士頓藝術畫廊收藏。那年6月,加菲爾德總統(President Garfield)在首都華盛頓一火車站被政治狂人吉托(Guiteau)開槍擊中,當時總統正前往朗布蘭奇度假。在這之前,吉托曾追至朗布蘭奇的教堂騷擾加菲爾德,現在這所教堂名為"六總統教堂"(The Church of Six Presidents)。加菲爾德總統受槍擊後又捱過了好幾個星期的日子,在華盛頓炎炎夏日裡飽受折磨,因為當時有一顆子彈尚未找到,接受這份光榮任務的醫生們迫不急待地把手指伸進加菲爾德的傷口尋找子彈,然而他們還不瞭解可能造成病毒感染。由於波托馬克(Potomac)一帶地濕很重,同時為了避開令人難熬的炎熱,人們用墊子把總統抬進一節很特別的火車車廂,離開白宮懸掛的浸透冰水的不起任何作用的穆斯林床單。這節車廂裝滿了冰塊,還裝設了特製的彈簧,沿著海岸往北向朗布蘭奇駛去。當時工人們日以繼夜建造一條從愛爾伯龍(Elberon)車站通往海邊別墅的鐵路支線。旅館人員還為工人們送來咖啡和三明治。這條鐵路支線按時完工,讓加菲爾德乘坐的列車通行。加菲爾德躺在同一張墊子上從車廂被抬進了別墅,在大西洋涼爽的微風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 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這一串串故事就是永不停息的鐘樓指標campanilista見證的鄉土歷史。這個小鎮的第二段光輝歲月是20世紀第一個十年。當年小鎮為來自紐約和費城的中產階級家庭提供了消閒享樂的去處。從紐約駛來的船隻載來一批批乘客,不是到劇場觀看夜戲,就是在普萊斯旅館的水上餐廳進餐。來訪者多半是猶太人或意大利人,當地的商人也大都是猶太人和意大利人。我在《快樂灣記事》這首詩裡提到的賽馬場使這個地方多少有些聲名狼籍。 20世紀50年代,我還是個孩子,那時小鎮已經失去19世紀的輝煌和20年代的繁華,只剩下一條光澤逐漸變模糊海濱大道,路邊排列著蛤蜊吧、兒童遊戲車、好運大轉盤、彈球遊戲機房和各式糖果售貨櫃。一年中的很大部份時間,夏季度假村一片蕭蘇淒涼,以往最熱鬧的度假村常常倍感落寞。"這個小鎮已風光不再。"我在成長的過程中,經常聽見人們發出這種聽天由命的感歎,述說眾人共同的傷感,我頭腦中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也很容易受別人影響,因而很難有效地辨別商業的衰落和總統的去世有什麼不同。 我祖父平斯基經營的酒吧"百老匯酒屋"(Broadway Tavern)和加菲爾德-格蘭特旅館(Garfield-Grant hotel)在同一條街上。這家旅館以已故總統加菲爾德和格蘭特命名,至今典雅如初。在我腦海裡,這兩位總統的平民風格和歷史地位往往與"百老匯"這三個字相互融合,而"百老匯"似乎一頭接通曼哈頓,一頭連著酒香撲鼻的酒屋大門。在繁華的20年代,我家在經營酒吧前曾從事非法烈酒的販運和銷售。民間幫派蜂起時期的種種傳聞往往穿插著這個小城鎮夏季白宮的故事。 這些撲朔迷離、霧靄重重、深邃莫測的過去似乎背離了日期的順序。但是日期本身最終也帶有盡人皆知的傷感,受到社會意識的愚弄和歪曲,或者經過編織成為粉紅色女裝那樣的材料,或者加以提煉變成殺人的武器。敞篷車內保羅與佛朗西斯卡(Paolo and Francesca )式的戀愛故事、倖免於難的夫婦、一艘艘船隻的標籤、詠歎調的歌聲、水上劇場等等,都屬於難以忘懷的過去,無不來源於上游河段我們面臨黑暗或者光明的時期,樁樁件件都與我們的渴望和快樂息息相關,也體現了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筆下"死亡的漫漫長夜"的意蘊。 譯註: 朗布蘭奇(Long Branch),新澤西州地名
製作日期:
2005.12.02 更新日期:
200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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