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為了人生
琳達.霍根(Linda Hogan)
[作家簡介]琳達.霍根,印第安奇克索族(Chickasaw)作家,已發表《棲息地:自然世界精神史》(Dwellings:A Spiritual History of the Natural World)[諾頓出版社(W. W. Norton),1995]、長篇小說《力量》[(Power),諾頓出版社]、《卑劣的靈魂》(Mean Spirit)和《太陽風暴》(Solar Storms)[西蒙與舒斯特公司(Simon and Schuster)]等多部著作。《卑劣的靈魂》入圍普利策獎(Pulitzer)。詩集《藥典》(The Book of Medicines)入圍全國圖書評論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霍根曾獲國家藝術基金會獎(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grant)、古根罕獎(Guggenheim fellowship)、蘭南基金會獎(Lannan Foundation award)、五大文明部落博物館劇作獎(Five Civilized Tribes Museum playwriting award)、1998年美洲原住民作家(Native Writers Circle of the Americas)終身成就獎(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等獎項。曾為公共廣播電台(PBS)介紹美國印第安人宗教自由的紀實電視片《萬物有靈》(Everything Has A Spirit)撰寫解說詞。受聘於史密森美國印第安人國家博物館(the 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與其它兩名印第安作家共同為慶祝該館開幕撰寫專著。她負責撰寫的部份講述印第安傳統及其相傳至今的歷程。與布倫達.彼得森(Brenda Peterson)共同為巴蘭坦公司(Ballantine)編輯出版《天性親密:女性與動物的聯繫》(Intimate Nature:The Bond Between Women and Animals),為法拉.斯特勞斯和吉洛克斯出版社(Farrar Straus and Giroux)編輯出版《植物的甜蜜氣息》(The Sweet Breathing of Plants)。2000年6月,又有兩部新書問世。《守望世界的女人:原住民記事》(The Woman Who Watches Over The World:A Native Memoir),諾頓出版社出版。《灰鯨的神秘之旅》(The Mysterious Journey of The Gray Whale),國家地理出版社(National Geographic Books)出版。近來著手寫一部長篇小說、一本詩集。家中有兩匹馬為伴。
我小時候是個害羞的女孩,安寧守靜,從未渴望當作家。我和胞姐隨奇克索族(Chickasaw)的祖父母住在俄克拉何馬州(Oklahoma),很瞭解自己具有原住民的特徵,但也從未想到要恪守不違。我們祖祖輩輩與馬匹相伴,以篷車為家,此情此景並不算久遠。我仍然可以聞到山核桃樹的氣味和黑核桃果仁的芬芳。五、六十年代,住在丹佛(Denver)的叔父帶我參加帕瓦節(powwow),活動場地是學校狹小的健身房。總之,我們並不覺得我們印第安人的生活有什麼特別。歷史沒有激發我們的興趣。我們生活在另外的世界,擁有其它的天地,我內心深處卻固守著傳統價值觀。那時,我還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具有傳統思想的印第安婦女。我的成長過程猶如人體發育成形,恰似一棵小樹無意中不知不覺長成大樹。 我也沒想到會成為一名作家,沒想到我來自另一個美國的事實從一開始就成為我寫作的根基。 儘管我是一個緬腆的女孩,不善言詞,有一天我卻有勇氣向主日學校的老師說出自己的感覺。這位老師篤信我們在聖殿中受主庇蔭。我說,我坐在樹下感到上帝的存在。就在那裡,就在樹下,我感覺到到大地之愛,即使安坐如常,也能聞到鬆軟泥土的氣息,察覺草葉的生長。 我第一次開口為一棵樹說話,當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是我第一次力陳己見,或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否則我的一生可能始終寧靜無聲。現在我懂得,我們一天天長大,語言能力也與日俱增。 現在,我正坐在一棵樹下寫出這些文字。我坐下後,見到一隻蜂鳥為求偶交配上下盤旋,又看見香脂樹上的蜜蜂,細香蔥盛開的花叢裡也有一隻隻花紋奇特的蜜蜂。一隻瘦骨嶙峋的狐狸趴在高處的小丘頂上。 當我相信上帝是一棵樹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當年祖先從密西西比(Mississippi)被迫走上血淚的旅程(Trail of Tears)前往俄克拉何馬(Oklahoma),夜間有人看見他們撫摸著樹葉和樹幹潸然淚下。"一草一木啊,他們的老夥伴",人們這樣記錄他們向俄克拉何馬州印第安人保留區(Indian Territory)遷移的旅程。 在我心中,這一段人類成長的神奇歷程形成了一部濃縮的歷史,化為一段久遠的記憶,凝聚了祖先的智慧。 回首往事,我可以說我是用心靈創作的詩人;我最初並不需要文字。我悉心觀察。我只是順其自然走上了寫作生涯。我的作品過去是、現在仍然是生存於世的一種方式,是對我們生活在一個感性世界的認同。通過寫作,我試圖重新體察世間萬物的方方面面。特別是我的小說,表現了印第安人的尊嚴、在固守成見的環境下面臨的現實和他們健全的精神世界。我展示我們的存在,完整的存在,以美國為背景,從前前後後不同的側面表現主題。我時常感念先輩的智慧,始終以生存的天地為尊。寫作充滿了希望,我嘗試在作品中融入印第安人對宇宙的傳統認知,其中有命名為游水鴨、野牛的星座,與西方的星座不盡相同。我還知道,哪怕是植物最細小的根莖都不可或缺,都對我們的世界盡了一份力量。我的寫作超越了我自身。它源自另外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我對此心存感激。那裡有地下潛流,有海浪,還有我一無所知的新發現: 一次,在紅杉樹林中,我聽見敲擊聲,似鼓點,似心跳,來自大地、樹木,來自風。地下潛流激起我內心熟悉的感覺,是親情,或是渴望......我想到前人,不知他們如何確定空中星體的位置,也不知他們怎樣以長年的艱辛觀察太陽的執行,發現光線從一個特定角度照到一塊石頭上,每年只出現一次。沒有文字記錄,但他們記得每一個夜晚有哪一方神靈降臨,他們熟知身邊的世界及無垠天際的細枝末節......這是一個自然力照拂的世界,萬物合一聆聽天性的傾訴。不論選擇哪條道路,我都行走在眾神的土地上,他們相敬又相惜。今夜,我聆聽來自更深處的聲音。突然,所有的祖先都聚集在我身旁。他們說道,你要靜心寧神,明目達聰。你是千千萬萬愛的結晶。── 摘自《行走》(Walking) 於是我成為憑借寫作尋找路徑走進世界的人。我追求的語言超出人類世界的範疇,由此我作為一名作家,創作的作品始終在詩歌、散文與小說之間不停地轉換。小說對我已日益重要,同樣不可或缺的還有我持續鑽研有關許多部落各種各樣禮俗的記載,其中每一篇文字都包含著極其複雜的知識、對世界的理解和種種價值觀。 對於所有的傳統文明,在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眼中,人與宇宙之間存在著一種可知的關係,歷來牽縈於心。人類的出現僅僅是大自然的奧秘(Great Mysterious)之一。生存了2萬至6萬年之久的文化不可能毫不足取,我可以斷言。 但最關鍵的是,我必須學會等待、傾聽與順應,恰如上述文字講述的情況。我必須學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棵樹下,期待靈感顯現,向我奔來。 在我的小說《力量》中,主人公必須選擇在哪個環境中生活,是祖祖輩輩及其大智大能生存的天地,還是美國社會。她通幾何,會英語,也瞭解美國社會,但她不得不決定是否離開這個環境,與老一輩人在一起,像他們那樣在自己的居住區內,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在學校,我們聽說有一種內爆星體,會向心塌陷,正如我內心的破滅,但永遠沒有著落點,內心墜落永不見底......月光照拂,我一邊走一邊悄聲自語:"我離開這個世界。我遠離戰爭與恐懼。我遠離成功與失敗,遠離擁有的一切,遠離流光溢彩匯成河的房間,如今已盛景不再。" 這本書始於一個研究項目。我當時是一個清一色由印第安人群組成的工作委員會的成員,爭取《瀕危物種法》(Endangered Species Act)重新獲得通過。那時有一個引起爭議的案件,一名西米諾爾(Seminole)男子殺死了一頭瀕危的佛羅里達豹。我前往佛羅里達查閱法庭卷宗,準備為一本法律季刊寫一篇文章。我來到埃弗格萊茲(Everglades)後,聽見了主人公奧米什圖(Omishto)的聲音,那是作家們常常聽見的聲音。她想說什麼,我尊行不誤。 我的寫作由此演變成求索,尋找一種語言,發掘一些詞彙,講述普通語言無法表達的事物;層層含義、重重愛戀、智慧閃現的時時刻刻,並非我的獨造,而是千萬年求知與存在的結果。我在紙上寫下第一群組未經琢磨的原始文字,想到的是為無聲者仗義執言,不論是《力量》一書中的瀕危動物,還是《守望世界的女人》一書中的歷史人物,傑羅尼莫(Geronimo)部落的女軍師羅贊(Lozen),我都希望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為眾人熟知,備受尊重,永遠不被忘記。 今晨,我坐在樹下,一窩剛孵出的小蜘蛛正往外爬,它們身上絲線般的絨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家燕飛來飛去啣泥築巢,生活在它們自己的軌跡構造的天地。我聽見樹後的馬匹發出重重的喘息。在一匹馬的皮毛上,深深地印著"U.S."的字樣,接著是一些符號,這往往就成為她的標誌,代表她的身份,記述她的來歷。她也是另一部分的美國,來自山林草野,卻落入困坐愁城的境地。印第安人的馬匹以往的故事與我們自己的經歷沒有什麼區別。當年,軍隊設法團團圍住各部落,把所有的人驅趕到俄克拉何馬州。為了限制他們的行動,軍隊宰殺他們所有的馬匹,有時一次宰殺數千匹。這段歷史催促我提筆寫下: 親緣(Affinity): 今夜,白晝的喧囂 她的臉黝黑、平靜, 這一匹匹馬 當我們一起走在 有時,我席地而坐 有時,我對她吟唱 有時在夜晚,聽見她在外面, 有時我們似乎已經相識相知 但昨夜, 正是她的幼駒夭亡 那就唱吧,風說, 我熱愛這個世界。我熱愛世間萬物。我因此寫作,就像今晨在這棵樹下。這是一個神奇美麗的世界;正是這個世界給了我語彙,這些語彙來自土地,是屬於大地的語言,如作家梅裡德爾.萊蘇爾(Meridel LeSueur)所言,重構被支解的世界。我通過寫作成為一個輔助說明世界再現原貌的人,再現人類和非人類物種的生活原貌,讓他們再次成為一體。我為了未來而寫作。我為了人生而寫作。
製作日期:
2005.10.06 更新日期:
200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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