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言論選 - 民主：擺脫貧困的唯一出路

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 哈佛大學拉蒙大學教授和經濟學與哲學教授

阿馬蒂亞·森 (© AP Images)

在本世紀行將結束時，我們不妨試問：這個世紀發生了什麼？當然，發生了很多事──有些醜惡，有些美好，有些介於兩者之間。現在讓我來問一個不同的問題：本世紀最顯著的事情是什麼？我相信，每個人對這個難以回答──而且可能提得不當──的問題都會有自己的答案。我並不善於回答這種大問題，但如果一定需要拿出一個答案的話，我想我的首選是，民主製成為了最為人們接受的政府形式。這並不等於否認現在仍有億萬人民生活在非民主政體下，但是，民主在全球各洲都有相當迅速的發展，並且成為一種在前一個世紀之交時難以想像的規範模式。如今，國內沒有強大民主運動的非民主國家也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雖然民主的基本原理已經在歷史上有著長時間的發展，但只有在20世紀，民主才被確立為每個國家都可以採用的"正常"政府形式──不論這個國家是在歐洲、美洲、亞洲或非洲。在此之前，世界上經常出現有關這個或那個國家是否──或當前是否──適合民主制的馬拉松討論(例如，英國在拒絕印度獨立的過程中經常討論這一問題)。這種情況只是在近期才得到改變。人們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提法本身就是錯誤，即著眼點不應是一個國家是否發展到能夠適於實行民主，而是應看到一個國家需要通過實行民主而得到發展。我們現在不需要每每重新判定某個國家(南非、或智利、或柬埔寨、或剛果)是否已"具備條件"實行民主；這一點已被視為天經地義。而這的確是一個重大變化。

民主為什麼重要？對這個問題有著不同的解釋方法，有些解釋比較複雜。我則決定從幾個最基本點著手。我將提出重視民主的三個突出理由。第一，民主及與此相關的政治自由是人類基本自由的重要組成部分。倘若自由對幸福生活必不可少，那麼民主亦是如此。不能參與自己身邊的政治生活絕對是一種缺失。

第二，民主能夠讓弱勢民眾獲得政治關注。當權者必須傾聽民眾可能要表達的需求、苦惱和不滿。當然，有些領導人即使不受壓力也會聽取民眾的呼聲。但民主制度通過多黨選舉、公開的政治討論和自由的媒體能夠確保做到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民主國家──不論貧富──很少發生重大饑荒的原因之一。

從一方面來說，在饑荒後不易贏得選舉；從另一方面來說，民主國家的政府在大規模饑荒發生時免不了要受到媒體或議會的批評指責。因此，饑荒局限於殖民或外來統治的國家(如：英國統治下的印度或愛爾蘭)，或是一黨專制的國家(如：20世紀30年代的蘇聯、1958至1961年的中國、20世紀70年代的柬埔寨、或今天的北韓)，或是軍事獨裁統治的國家(如：埃塞俄比亞、索馬里 、近年來的蘇丹)。

從一個不那麼明顯但重要性毫不遜色的層次來看，在東亞的繁榮期，印尼或韓國的弱勢民眾並未覺察多麼需要民主。然而，當東亞金融危機爆發時，他們發現自己的聲音被壓抑。要求增加商務和政府透明度的呼聲同樣也受到限制。於是，民主一下變成一個重要問題；令人慶倖的是，它在亞洲至今繼續受到重視。人們不應等到危機來臨時才重視民主。

第三，民主有助於通過公開討論和負責任的參與而形成價值共識和明確輕重緩急。公民有機會互動──交流資訊、辯論問題、相互理解。例如，在(這個總人口為60億的世界上)降低出生率的問題上，有關幸福家庭規模應較小──不被孩子所拖累──的觀念在不同群體之間得到廣泛傳播，從而促進了出生率的下降。而且，隨著新價值觀的傳播，家庭內部有必要不強迫年輕女子不斷生兒育女的觀念也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這種現像過去200年間主要發生在歐洲，如今正發生在許多亞洲和非洲國家。

許多統計研究證明，民主與出生率降低相關。這種結果看上去與人們常說的這樣一種觀點相左，即只有通過強制性的──及非常不民主的──政策，中國才能夠將其出生率降低，而像民主的印度就無法做到這點。然而，這種對照方式可以造成極大誤導。事實上，在有關當今現實情況的報告中有大量證明顯示教育，特別是婦女教育，對降低出生率(以及減少嬰兒死亡率)的作用。高生殖率尤其有礙於年輕女子的生活質量，因為頻繁的生兒育女可以對年輕母親的身體和自由產生非常不利的影響。正是因為如此，婦女能力發展(如通過更多社會就業、更多學校教育等等)成為一種極有效的降低出生率的途徑。年輕婦女有充足的理由降低出生率，她們在家庭決策上的影響力隨著能力的提高而增大。……

雖然印度的平均出生率比中國高，但有趣的是，在印度那些婦女教育程度比中國高、婦女權益比中國多的地區(喀拉拉邦最為突出)，儘管當地沒有任何強制性規定，生殖率卻明顯低於中國。從1979年(中國開始推行"一胎制"和其他強制性措施)到1991年，中國的出生率由2.8降至2.0，而喀拉拉邦在同期內由3.0降至1.8。喀拉拉邦在婦女教育和降低出生率方面均領先中國(到90年代中期，喀拉拉邦的出生率降至1.7，中國降至大約1.9)。

民主的發展無疑是20世紀一個顯著的貢獻。然而，人們對民主標準的認同速度超過了實踐民主的行動。對民主一詞越來越廣泛的使用━━如今可以看到非民主政權也在使用它━━說明了在認同標準和實際運用之間存在差距。民主化的使命僅得到部分完成；還需靠新世紀的繼續努力予以全部實現。我希望──而且期待著──民主仍將是21世紀最初幾十年中的核心議題。否則世界不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