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色人種」--家園回憶
亨利.劉易斯.蓋茲(Henry Louis Gates, Jr.)是哈佛大學人文學院杜博斯教授(W.E.B. Du Bois Professor),也是著名的散文家、評論家與社會評論家。下面的文章節錄自他最近出版的回憶錄《有色人種》,描繪他在西維吉尼亞州鄉下小社區度過的童年生活,當時鼓吹種族融合的民權運動尚未在美國興起。蓋茲的思緒是以致女兒的話為開場白。文章本身則透過其社會、政治及地理風貌的描寫,呈現了一個地方的面貌。
前言
親愛的瑪吉和莉薩﹕
我寫信給你們,是因為我的出生地,那個曾撫育我的世界已神秘地消逝了。最令我恐懼的是,如果帕克大道的某些企業高層認為,在別處建一家全新的造紙廠,比重修一座百年舊廠更有利可圖,那麼西維吉尼亞州彼德蒙特城將不復存在。他們會關閉舊廠,就像他們對付坎伯蘭的塞拉尼斯公司、匹茲堡玻璃廠及凱莉春田輪胎公司一樣的作法。彼德蒙特城會逝去,但人們不會離開,他們不會同意移居。因為對他們而言,位於阿勒格尼山區與波托馬克河谷之間的彼德蒙特城是生命的源頭。
我並非典型的黑人。我不是來自黑人群聚的紐約、芝加哥或洛杉磯等都會區。我也不能稱之為「世界公民」。我來自並屬於一個特定的年代和地點─西維吉尼亞州彼德蒙特─那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一個不同的世界。因此,這不是一個關於種族的故事,而是關於一個村莊、一個家族及其好友的故事,是某種與世隔絕的恬靜故事。
我想,你們在有生之年,將歷經非裔美國人到「異色的人種」(people of color),再到「有色人種」(colored
people)的過程(語言精簡的趨勢興起)。我並不在乎這些稱謂。不過,我必須承認我最喜歡「有色」(colored)一詞,或許是因為當我聽到這個字時,就好像聽到我母親發出這個詞語,並聽到我童年的黑人音調一樣。我曾盡量以最單純、最如實的語言,重現我身為兒童時的50年代有色世界,60年代早期的黑奴世界,以及60年代後期黑人世界的到來。
有色人種
西維吉尼亞彼德蒙特(1950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彼德蒙特人口為2,565人)是礦郡(Mineral
County)第二大城,它坐落在阿勒格尼山脈的一個山巒上,距離西北方的華盛頓與東南方的匹茲堡各兩小時半車程,盤據於「老禿頭」山脊之上,看似帕克房麵包圈巨齒邊狀上面的奶油。西維吉尼亞以山聞名,阿勒格尼山脈東臨波托馬克河,西傍俄亥俄河,南依卡諾瓦河和蓋安多特河。這些山巒美景盡收河畔山民眼底,但最美麗的景色莫過於波托馬克河谷的南端,全郡最高聳的山岬「門點」從佩特森溪拔地而起,俯瞰波托馬克河谷。
礦縣當年總人口為2萬2千人,其中351人為有色人種,他們多數居住在彼德蒙特城。
對我的孩子而言,整個彼德蒙特城勢必像是一個老去、枯槁的城鎮,磚頭一塊塊地頹圮,就像我過去的校舍。人口已銳減至1,100人,其中300人為黑人,黑人平均年齡逐漸老化,因此在我童年時代那些精神奕奕的人物─那些仍存活者─在我的女兒眼中已是白髮蒼蒼的老者。是的,我的孩子們永遠不會瞭解彼德蒙特,永遠無法體驗我能在此地感受到的那種魔力,而這地方正是我學會如何扮演好一個有色人種之處。
50年代的彼德蒙特城是處於一種黑色時期,至少那是記憶所及的色彩。當時的彼德蒙特繁榮發展,是一個燦爛輝煌的村落。我是說村落,不過某些人並不喜用此說法。(西維吉尼亞州的正式委婉詞是「三級城市」)。
村莊還是城鎮,還是屬兩者之間,這都無關緊要。彼德蒙特人總是以身為當地人自豪─依偎著宏偉的山巒,不偏不倚地位於滔滔的波托馬克河岸邊。我們知道,上帝在此創造了一塊全美最美麗的土地。
我們對其社會風貌瞭如指掌。彼德蒙特是一個移民城鎮。該城白人為意大利裔和愛爾蘭裔,東漢普夏街上還住著不少富裕的英裔新教徒,其它地方則為藍領階級的各種族裔社區,包括有色人種與白人。
在人們記憶能追溯的歷史中,彼德蒙特的特質總是與維實偉克造紙廠緊緊相連:兩者過去都曾輝煌,但前景卻堪憂。彼德蒙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座典型的沒落造紙城鎮,基礎設施破敗不堪,居民們就這樣任憑城市逐漸衰落。許多過去曾經相當美麗的建築如今已遭棄置,裡頭空空蕩蕩,一片狼籍,見證了生機蓬勃、充滿自信的過往。東漢普夏街上的大豪宅在我童年時代曾傲視群雄,如今卻已風光不再。
在無風的日子,彼德蒙特沉悶的空氣中總有股像爛雞蛋般的化學味道。山谷裡瀰漫著來自造紙廠漂白劑的刺激性硫磺味﹐這股味道還滲透到牆壁、衣服、傢俱乃至於人的肌膚內。即使香水也無法掩蓋那味道。硫磺味彷彿已與山谷和河流融為一體,當地人對此已習以為常。我們在孩提時代就被教導為此事辯護,「這味道聞起來像錢味兒」。
東漢普夏街下方三十度角的對角線處便是珍珠街,有色人種稱之為「鼠尾街」。街道彎彎曲曲爬過山坡進入谷地,通往郡首府所在地基瑟城(Keyser)的B&O鐵路從這裡經過。像邦尼.吉羅伊家這樣的窮白人曾住在那裡,還有五個黑人家庭也住在那兒。我四歲那年我們家人才搬到該處。
就像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一樣,多數的有色人種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遷居至彼德蒙特並前往造紙廠工作,造紙廠自1888年開始營運。
「三鎮」的居民幾乎都在造紙廠工作。三鎮是指西維吉尼亞州的彼德蒙特、馬里蘭州的盧克鎮以及西港鎮,西港鎮是波托馬克河在匹茲堡與切薩皮克灣之間通航段的最西端。三鎮大小相仿,透過波托馬克河上相隔不到一英哩的兩座橋樑相連。造紙廠的好工作由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以及一些較窮的白人擔任,包括技術工會的工作。這非比尋常,因為這些工作需要技術和培訓,而且技術工人收入高。直到1968年,造紙廠技術工會才併入普通工會。
1968年夏天之前,造紙廠內的所有有色人種都在「貨台」上工作,他們將紙裝上卡車。造紙廠成品被打包,裝入大木條板箱內,每個箱子重量可達7千磅。叉架起貨機將這些箱子從造紙廠運到遞送貨台,然後加載大卡車運往外地。父親每天的工作就是裝箱的活兒,我所認識的每位有色人種的成人也幾乎是做這個工作。父親每天早晨六點半便前往造紙廠上班,一直做到工廠在三點半鳴下班笛。造紙廠對該城的生活是如此重要,以致於學校也在同一時間放學。我們在四點吃晚飯,以方便父親趕四點半到電話公司擔任警衛工作。他工作直到七點半才收工,但也有例外,如果西港果園或公園有棒球賽,他會提早收工。
幾乎所有彼德蒙特的有色人種都在造紙廠工作,掙同樣的錢,因為他們都在貨台上做一樣的工作。
有色人種的世界與其說是社區,不如說是一種生存狀態。我們的世界看似封閉,但幾乎對彼德蒙特的白人世界各層面帶來衝擊。
在父親青少年時期,歌舞團常來到坎伯蘭的水晶宮舞廳演出。他們晚上先為白人演出一、兩場,然後再為有色人種進行特別午夜場演出。父親說人人都會去─傷者、病人、垂垂將死之人,甚至是亡靈。因為杜克.艾靈頓(Duke
Ellington)和蓋伯.卡洛維(Cab Calloway)都會來表演,還有彼德蒙特的明星唐.雷德曼(Don
Redman)。後來,我們有了自己可跳舞的地方─美國有色人種軍團以及海外戰爭退伍軍人組織(VFW)。
令我訝異的是,新舞蹈風格在黑人社區中四處傳散,就連我們這樣的小鎮也受到影響。有人出門探親訪友、前往參加聚會等等,回來便會在傍晚的街頭或在某家的地下室晚會上露一手,教大家跳舞。
1955年之前,大多數白人只偶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如造紙廠那些位高權重的老闆或銀行出納員。當然也有例外,某些白人天天往返於我們的世界,我們都習以為常了。郵差、保險業務員、賣巧克力牛奶的人、房東、警察:我們按白人的職業來稱呼他們,就像推理劇中的寓言式人物。保險員先生隔周會來收大學保險費或人壽保險費,有時費用不過就50美分,甚至更少。我最喜愛的白人是珠寶茶公司送貨的先生,他會開著一輛鋼盔狀的深棕色卡車來,那車子似乎是由吉普車改裝的,他跟西爾斯公司的送貨員一樣,都是將新器具送到我們家。我喜歡看他帶來的目錄。珠寶茶公司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目錄,好嗎﹖
當然,我們去凱斯城的醫院、去西港鎮的信用社或去鬧區店舖時也會闖入白人世界。但我們的活動的界線分明,彷彿有一條繩子或十字旋轉門將我們隔開來。而且彷彿有一面飄揚的旗子對來者說著:歡迎來到有色人種社區!進入那裡令人感到舒服,就像在家附近裸腳、穿著內褲閒晃,或是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鼾聲大作一樣,沈醉在家中的舒適感和親人的溫情中。
彼德蒙特人是十足的故鄉至上者─彼德蒙特至上者。我們的信條是﹕
紐約有的,彼德蒙特也有,只是前者有的多了一些。一樣,只不過大了點罷了。如果你是學生,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書都是一樣的,不是嗎?只是課堂人數多了些罷了。
除此之外,彼德蒙特佔盡優勢。你知道肯尼居丘(Kenny House Hill)這條街在《雷普利的信不信由你》(Ripley's Believe It or
Not)中有被提及?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條可同時進入一幢三層樓高建築物中任何一層的街道。這也是我們這個三級城市最知名的景點,其它景點都沒有像它一樣聲名遠播。
例如丹特.戴維思的煙熏香腸味道就不錯,有色人種在每年勞動節回到彼德蒙特參加造紙廠的野餐聚會時,他們會帶著好幾磅的香腸回到他們遠離彼德蒙特的家,他們還會帶著鮮紅的國王牌果汁罐頭,罐頭蓋子下有一個鐵圈,是那種你必須用一把拔釘錘才能撬開的罐頭。當時一些非常講究的人還會帶走幾壇彼德蒙特的自來水,這是在人們想到買瓶裝水之前的年代。現今的彼德蒙特人則無法想像那樣的情景。現在一瓶水售價要一美元呢!如果你問我們,我們可以說當時彼德蒙特出產好水,而且是世界上品質最佳的飲用水。
丹特的香腸、我們的水、國王牌果汁以及造紙廠年度的野餐聚會,都說明了彼德蒙特對當地居民來說是一種依戀,即使對於那些離鄉背井者也是如此。我們的山谷對他們而言也是。我從未遇過別處的有色人種像彼德蒙特的有色人種如此地鍾情於山水、花草樹木、垂釣與狩獵。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打獵、射擊、游泳的能力遠勝於山谷中的白人小孩。我們不會去炫耀我們的來復槍和獵槍,因為那樣會嚇到白人。還有小貨車和鄉村音樂─這麼說可能有些離譜了,至少在50年代這是很稀有的。但那最終還是普及了,隨著時間流逝,到了第二代的黑白種族融合時代就很常見。我想,進步是得要付出代價的。
《美國社會與價值》,美國新聞總署電子期刊第1卷第10期,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