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藝術帶給所有美國人與達納‧喬歐亞(Dana Gioia)的對話
美國政府並未設置任何能制訂國家藝術政策的中央文化部會,國家藝術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及國家人文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負責提供補助給藝術家﹑學者及藝術與人文機構。國家藝術基金會2003年的財務預算為1億1千500萬美元,相較於其他國家所投注的公共藝術基金,這筆金額並不算多,所以私人捐款便成為美國文化的主要支助。2002年用在美國藝術領域的私人捐款約為121億美元。成立近40年的國家藝術基金會,目的是在鼓勵卓越並將藝術帶給所有的美國人,基金的運用則在引發民間的慷慨解囊。 達納‧喬歐亞(Dana Gioia)於2003年年初接任國家藝術基金會的主席,他為這個位置帶來異常廣泛的文化專業。喬歐亞最為人知曉的就是他詩人和散文家的身份,在成為專職藝術家之前,他曾擔任15年的企業主管,當時他利用閒暇時間作詩。他於1991年為自己作品寫了一篇至為關鍵的回顧性文章,名為《詩重要嗎?》(參閱參考書目),這篇雜誌文章後來逐漸發展為一本書,並持續引發熱烈討論。他為報紙﹑雜誌以及電台寫音樂﹑電影﹑文學和藝術方面的評論,也寫過歌劇腳本。 喬歐亞在接下來的訪談將觸及許多主題,範圍從美國文化之公眾與私人層面到各種藝術的演進。 請問:請以國家藝術基金會的立場,並以你自己獨特的看法來描繪美國藝術。 答:我為國家藝術基金會帶來一簡單的願景。偉大的國家就應該有偉大的藝術。美國是有史以來最富裕﹑最有權勢的國家,但一個國家的偉大與否不能用財富或權勢來衡量,而應該以它所創造、孕育和促進的文明來看。廣義來說,我在這裡希望達成的目標是,協助孕育出美國應有的公共文化。 雖然國家藝術基金會是美國境內規模最大的藝術贊助者,其預算卻不及美國慈善基金藝術投資的1%,所以美國聯邦政府永遠無法「購買」特定文化。我們國家藝術基金會就是擔負起領導者的角色,我們是唯一能以全國觀點來看待所有藝術的機構。由我們散發出去的啟發,可以比其他機構更為迅速和普遍地達成美國文化的目標。我對於我位置最感興奮的地方就是可以運用藝術讓美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居住地。 問:請概括比較美國式慈善事業與眾所周知的歐洲模式。 答:歐洲模式起自皇室貴族的贊助傳統,現在則由國家擔任贊助者的角色。藝術機構的預算大都來自聯邦或地方政府補助。美國模式則仰賴私人慈善機構,效果不錯,我們才因此有許多深度和廣度都夠的博物館﹑交響樂團﹑劇院﹑歌劇院及芭蕾舞團。 從歷史上來看,特別是70至80年代間,國家藝術基金會利用聯邦基金在全國推廣地區性舞蹈﹑劇場和歌劇的發展,至於博物館和交響樂團的推廣,則著力較少。這些機構目前大量存在於美國各中型城市,足以證明國家藝術基金會的領導能力。 問:數十年來,甚或是數世紀以來,贊助藝術的私人基金大量湧現,這該如何解釋? 答:美國藝術源自美國文化。美國所以會有如此多樣卓越的藝術發展,成就之廣前所未見,舉凡電影﹑抽像表現主義,乃至爵士樂,莫不包含在內。其原因是美國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個尊重個人自由的社會,美國慈善團體也遵循相同的模式。世界上可能沒有其他國家可以像美國一樣,有著數以百計創造出巨大財富、卻能在有生之年捐出財產的富豪。 問:是否仍有未受到廣泛注意的文化領域? 答:國家藝術基金會的最初使命是促進卓越並將藝術帶給美國人民。我們現在也許可以將該目標描述為將藝術帶給所有的美國人民,表現出美國境內多種特殊族群的特色,有的是在文化上,有的是在地域上,有的和語言有關,有的甚至和年紀﹑體能有關。這些團體都是我們服務的對象。我們也體會到,為了達成目標,我們必須參與教育。我們現在的另一目標是在藝術教育裡扮演領導角色。 問:當今美國文化最令你感到振奮的地方為何? 答:當今藝術有幾個巨大﹑支配一切的潮流。我稱第一個為美學危機。當美國邁入21世紀之際,越來越多人相信一次世界大戰後,現代主義興起所產生的強大能量,現已耗損殆盡。我們仍欣賞現代主義和前衛藝術所帶來的豐富遺產,但它似乎不再有過去的生產能力。越來越多人同意,現代主義與實驗藝術之間需要在強度及能量上做整合,以達到傳統大眾藝術所具有的平易近人與隨手可得特性。在我積極參與的藝術形式中,都可看到藝術工作者重新試著與大眾做連結的努力。無論喜歡與否,一種新的平民主義(populism)正在興起。 問:可否以音樂做說明? 答:以古典音樂為例,事實上可以帶到另一個我所說的主要趨勢,也就是概念的融合,讓不同的傳統結合在一起。譬如美國音樂有一項稱為世界音樂的強力運動,涵蓋範圍從古典到流行音樂,目的是在東方傳統與西方傳統之間尋求結合與協調。還有一種科技上的融合,方法是將新科技的潛力運用在傳統表演藝術上。20年前所謂的新興趨勢就是後現代主義,但我認為後現代主義的興起只是為了延長現代主義的壽命。現在的文化運動不再那麼依賴宣言與方法,較重視的是直覺與向外延伸。 問:您是否用向外延伸的方法將藝術變得易於接受? 答:對。美國藝術史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一些菁英傳統的卓越與深度,卻又不失民主文化中各種藝術創作的可能性。這種辯證關係也許不會耗盡,反而會在每個時代以不同形式出現。沒有任何一種藝術能脫離歷史存在,即使是未來主義和前衛藝術也有深奧複雜的傳統背景。藝術最常發生的事情是,在拒絕父母的同時,卻又去擁抱祖父母。 問:你剛才以世界音樂作為科技融合的例子,可否用你所說的第一趨勢,即新平民主義,來談談音樂? 答:當今美國古典音樂的主要趨勢都有傳統根源。新浪漫主義具有最明顯的傳統色彩,世界音樂運動用的是非西方的傳統,極簡主義(minimalism)基本上結合了古典與流行音樂傳統。這些風格都致力達成音樂的可接受性。 問:巨大風潮在其他藝術形式又是如何表現出來? 答:有趣的是,繪畫現在的主要潮流之一就是簡單地將顏料為重新肯定為創作媒介之一,以抗衡創造﹑拼貼為主的其他表現形式。人物畫及風景畫的風潮也在恢復當中,以取代概念藝術和抽像藝術。 詩的創作則在形式及敘述上有極大的復甦。美國主要的文學風潮之一就是在官方知識文化之外,將饒舌詩﹑牛仔詩﹑讀詩比賽(由觀眾票選優勝者的口說比賽)等流行詩做重新創造。它幾乎一直都在使用格律與押韻,就算饒舌詩或牛仔詩中的切分音爵士節奏也一樣,其目的是在重新恢復邊疆民謠的重音格律。在某種意義上,它試著重新建立過去與現在的關係,並混合現代主義與傳統模式以創造出當代的東西。 在戲劇領域,美國創作生涯中享有最高評價的劇作家是奧格斯特‧威爾森(August Wilson)。他基本上復興了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及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自然主義傳統。 問:以威爾森的劇作《鋼琴課》(The Piano Lesson)來說,裡面包含了傳統與家庭史? 答:沒錯!此作的重點在社會議題。對美國劇場比較有趣的地方是,它展現出一種歐洲人稱為「集體藝術」(Gesamtkunstwerk)的概念 — 即華格納(Wagner)所認為的多媒體劇場表演。新的歌劇和歌劇製作比較字面化,因為字幕讓觀眾更容易接觸到歌劇的戲劇與詩元素。劇場還有茱莉‧泰摩(Julie Taymor)之類的創作者,她結合了義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音樂以及一般人認為只有在歌劇或芭蕾舞劇才有的場景。這種概念就是將舞蹈﹑歌劇﹑音樂劇﹑口語劇甚至木偶戲等各種媒體融合在一起,成為集體藝術。 問:你的作品不就反映出這種融合? 答:是的。我是詩人。在我接下國家藝術基金會主席的職位之前,我正與舞蹈團及歌劇團合作。美國有些舞蹈團體會聘請駐團詩人,還會用到音樂及舞蹈腳本。 問:你曾為美國企業工作並同時發展出詩人﹑評論家及散文家的事業,以此為背景,我希望你能談談現下即將擔負的下一階段工作責任。這種跨身商業與文化領域的文藝復興式雙重身份,對基金會的意義何在? 答:如果我算得上是文藝復興式人物,原因無他,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一直創作下去。我當初想成為詩人,卻不想在大學教書,因為還得另求他法才能維持生計。我是個來自洛杉磯的工人階級小孩,在私人企業待了15年,每天工作10至12小時,晚上和週末則用來寫作。這麼做是為了維持寫作,但同時也發現自己精於商業事務。我在商業領域上學到的事情,一般作家不一定能從他們的藝術形式中學到,像是團隊合作,就需要大家瞭解,只要創造出合適的情境,讓每個人朝著共同目標努力,每個人最終都可以成功,成就的事業也越大。商業領域也讓我瞭解自己的長期目標是什麼,並朝目標邁進。諷刺的是,當我離開商業界時,我發誓再也不為大型企業工作。 問:最近有什麼刺激了你的文化感性? 答:我一直都覺得美國文化缺少的就是新一代的公共知識份子,他們是嚴肅的知識份子,不隸屬於任何大學。美國需要更多不居傲、能以公眾語言講述的藝術家知識份子。 我們美國在這方面有卓越的傳統,從早年的愛默生(Emerson)和愛倫波(Poe),到30至40年代紐約猶太知識份子大爆炸,那也許是美國傳統的一個高峰。 問:系統何時改變? 答:二次大戰後數十年,美國大學系統在社會繁榮發展的助長下變得非常龐大,以致於網羅了多數的知識份子。逐漸地,這些學術圈男女開始為一種狹窄的領域發聲,對像不再是各種不同的聰明讀者。同時,曾經僱用這些公共知識份子的各類媒體也逐漸萎縮,我最感興趣的一項議題是如何再創曾經造就公共知識生活的媒體。我們該如何製造機會讓藝術家及思想家面對一般的觀眾? 問:美國知識生活目前的變化為何? 答:我相信美國目前正在轉型,我稱之為新波西米亞(Bohemia)的創造。以美國的術語來說,舊波西米亞是集中在城市聚落的藝術家知識份子,他們跨越領域並且不受階級限制地組織在一起。舉例來說,詩人康明斯(e.e.cummings)也畫畫﹑寫小說和參與劇場。龐德(Ezra Pound)同時寫音樂﹑評論和詩。溫德漢‧路易斯(Wyndham Lewis)既是個很棒的畫家,也是位小說家。我極度景仰的作家威爾登‧基斯(Weldon Kees),雖然知名度較小,但同時具有詩人﹑小說家﹑抽像表現主義者﹑藝術評論家和實驗電影製作人等身份。波西米亞的根本概念是,不同藝術可以彼此補強滋潤,要達到最高的創造力,所處的環境必須是沒有階級限制,讓天賦及能量成為通行的標準。 今日一種新的波西米亞正在興起,不是大城裡的社群,而是經由科技形成的虛擬社團。它透過網際網路﹑廉價電話﹑傳真﹑快遞服務及電子出版行動,也透過像是寫作研討會﹑藝術家聚落及藝術學校之類的臨時性波西米亞活動,那裡有一週或更長時間的聚會。這些社團不以地域做界定,而是以文化的類同。 以最廣的意義來說,問題是如何在大學機構以外,創造出藝術及學術生活?這不是說大學不好,而是要讓文化變得更豐富,條件是社會許多地方都要能創造藝術,學術圈和文化圈之間應有健康的論辯。我雖然是義大利和墨西哥的後裔,思維卻是日耳曼式,因為我相信辯證,相信各種勢力不斷彼此遭遇且相互改變。也許這種知識性的混合就是美國所特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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